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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月光奏鸣曲


  常贵退出后,陈东升重新坐回桌案前,打开上面的一本简册,将其中某个名字直接用朱砂笔勾掉。做完这些他长出口气,如同了却一桩重大心病。

  这心病自然就是赵东城。陈东升摇摇头,苦笑着想,圆圆一直怪自己不够关心她,可天下哪有不关心女儿的父母,让赵东城活着娶了她那才真是害她。

  常贵所想不差,起先陈东升确实打算把女儿许配给赵东城。

  经过长久的观察,这孩子有气魄,够谨慎,而且全无家族的牵绊和背叛的可能,实在是未来门主的不二人选。至于他在女人方面三心两意的毛病陈东升当然清楚,可相对于一个执掌大权的男人来说,这根本就算不了什么,自己还不是妻妾成群。

  再说自家人自家了解,圆圆她……又能指望哪个男人真心相待呢?要不是亲生闺女陈东升都不愿多瞧她一眼。

  就这样,陈东升把赵东城当作自己孩子那般尽心栽培,门派里自不必说,甚至连长老团里都给他铺好了道路。然而赵东城怎么也不会想到,打从他与公孙万年在太初地热池共度的那晚过后,一切就注定要成为泡影。

  地热大池壁间有个设计精巧的机关,陈东升已不知藏身在其中窃听过多少秘密了。

  那些无耻的诡计、下流的盘算,一切人们只有在不穿衣服时候才能说出口的设想都瞒不过他。于是陈东升知道了赵东城怎样对唐静,知道他如何对开成,最后委身公孙万年那一幕陈东升是真看不下眼了,生怕自己会吐在密室里。

  没有底线不择手段,这样的人能让他掌管太初剑宗吗?能放心把女儿交给他?何况对恩师开成尚且如此,哪敢再指望他日后知恩图报回馈陈家……

  便在这个时候,赵东城在陈东升的心里已经就是一个死人,既然不能重用就也万不能再留下,否则等于给自己找了个死敌。

  麻烦在于怎么除掉他。亲自动手或给别人下令都不可行,之前把他捧太高了,忽然来这一手对上对下全无法交代。别人会不会认为他陈东升是个无情的门主,是个心思难测的妖怪?而且赵东城若是无声无息就死掉,不去追查又有损门主的威望……

  正好,清凉山的复仇及时帮了陈东升大忙。他得到的消息比常贵还早,当时就认定不可能是意外。而这不正是个绝佳的机会么?既能除掉赵东城,又可以借此表现退让,与秦毅进一步修复关系。

  主意拿定,但这时的陈东升却有些下不去手。毕竟是看着赵东城长大的,这些年付出的心血和感情也全是真的。

  他让那二人等在门外,自己却伫立在窗口久久凝视这个“儿子”,陈东升还愿意最后再给他一次机会,如果赵东城能认识到此刻招惹秦毅是为不智,可以站在太初剑宗的立场上设想,那就留他一命为门派效力吧。

  然而赵东城的表现再一次将他自己断送了。这人不但敢拿门派利益作为进身之阶,竟还敢用言语试探门主的心意。

  当那句“岳丈大人”一叫出口,陈东升猛然惊醒,他知道自己必须痛下决心了,怎能再让这种厚颜无耻之人活在世上?于是他答应了他的请求,并安排良昇在他身边。

  至此赵东城之死已成定局,再也无可挽回。良昇这人粘牙腻歪,肯定能把赵东城拉到杨花巷去,而且有一次就还会再有下次,清凉山总能找到机会。

  退一步讲,就算判断错误,死的两个人和清凉山无关,则陈东升也会自己给他安排下杀局,这样有人背锅,赵东城也就死得合情合理了。

  即便是陈门主也始料未及,秦毅的手段竟如此可怖,赵东城仅仅是第一次踏入杨花巷就被收割去了性命。

  清凉山最近似将全部精力都放到了复仇之上,杨花巷事毕,白云山的韦河马场跟着就被人投毒,战马一夜间便损失掉将近九成。

  新年的第一个满月那天,秦毅召集新组建的血刃成员下达了命令,明日——也就是十六夜,三更时分要在东城某地取齐,目标是金华剑派行政院首座祝行。届时秦毅也会赶到,并亲自指挥这一次的亮剑行动。

  当天晚上,在居所内送走曾兆先和许山之后,秦毅带着王掌柜进到內室,而开成与黑瞳已预先等在里面。

  “怎么样?”二人一进来开成就忙着起身询问:“计划有变吗?”

  秦毅示意他不用起来,沉默地摇了摇头。

  开成跌回座中叹一口气,说道:“两个人都不阻止门主的行动,看来谁是内奸,只有等到最后一刻揭晓了。”

  秦毅没有说话,他走去柜子旁边,拉开门摸出一件小孩儿穿的衣裳拿在手里轻轻抖展开来,便正是当初从胡胜尸身上拿来的,王掌柜那时候就曾提醒过他,清凉山有个大内奸。

  其实也用不着谁提醒,胡胜伤在胸口处一剑毙命,对于一个剑客来说,也只有熟人才能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办到这一点。

  秦毅心中已有答案。之前他不在意,但现在身为清凉山门主,无论对自己还是门派,都只能将这个内奸除掉了。

  “我觉得是曾首座。”开成低声断言。

  “明天就知道了。”秦毅说,“更鼓那事不会出岔子吧?”

  开成点下头,说道:“万无一失,我下午派乞丐兄弟联络了那个军汉,明天就是他值守。”

  第二天傍晚,三十名黑衣蒙面的血刃组成员一离开清凉山就各自散开,向着金华剑派所在的东城赶去。

  据王掌柜掌握的情况,当日从金华剑派跑到太初剑宗地盘上截杀胡胜一行的六名剑客,他们的带头人就是祝行,而太初剑宗只不过负责将尸身丢去清凉广场。

  现在能确定祝行晚上要回东城的家中与家人团聚,为胡胜报仇就在今夜。

  一个时辰之后秦毅也带着黑瞳出发了。

  磨石东城,一轮明月高挂,而天阶夜色却凄凉如水。

  时光仿佛要重现往昔的一幕,就和胡胜去杨花巷那晚一样,秦毅与血刃组约定会面地点附近的几条街区之内都看不到半个巡逻的人影。

  这时鼓楼传出的三更鼓点划破夜的宁静,祝行也离开家,走上了无人的街道……

  行不多时,长街对面有两人拖着被月光拉长的影子迎面过来,而一袭连帽风雪斗篷披挂的祝行嘴角也挂上笑意。

  双方如约好一般,皆不乘马,他背着月光,能清楚地看见他们当中的黑衣人已经离开主人,正带着自己的影子朝他飞奔而来。

  祝行转身就跑,黑影也紧追不舍,一先一后地消失在了铺满月光的街道尽头,只剩下两人中的一个还留在原地。

  追去的是黑瞳,留下的当然就是秦毅了。有人从后拍上秦毅肩膀,他转过身……

  “你?”

  与胡胜所经历剧情不同的是,这一次首先要诧异的是身后那人,他拍上了秦毅的肩膀,而转过身的却并非秦毅。

  王掌柜回身站立不动,笑对斗篷中的脸孔,而他的影子却在月光下的街面扭转变形,如同鬼魅之舞般,瞬间就将藏身在前人斗篷背后的另一人的脚筋挑断。

  前人惊觉回头看时,后面那人已是手捧双足蜷缩着倒地,尚来不及透过斗篷刺出的长剑也落在一旁……

  街道两旁此刻有数间房门同时开启,秦毅与那三十名血刃组员一时涌出,把王掌柜和另外的两人团团包围起来。

  灯火夺去月的光辉,照亮倒地的、站立的、两个因疼痛或惊慌而内心挣扎的迷离身影。

  秦毅走上近前,看看倒下的再看站着的,毫无意外地说道:“许首座,祝首座,你们就是用这办法杀死胡教师么?”

  许山摘掉帽子解下斗篷,仰天对着明月长叹一声。长街的尽处黑影转出,手里多了只人头……

  等到金华剑派接应的骑兵在差一刻三更从门派冲出、赶到预定地点之时,街道上就只剩被自己佩剑穿胸钉在月光里的祝行。白发苍苍的祝行,他的身旁还有颗同样苍老与他面容相像的人头,而胸口处,刺在剑身下面的是一件已被鲜血浸透的孩童衣衫……

  此时的金华剑派,夜鼓正三挝。

  东城的另一处地方,沐浴在相同月光下的两条街上,巡逻队的弟子们也正在抬走十一具剑客的尸体。他们身上的伤痕各异,只是每个人的脚筋皆都被挑断,很快就有人惊讶地发现,白云山的门主竟然也身在其间……

  许山被带回到清凉山,由秦毅的两名禁军侍卫秘密看押起来。秦毅严令参与此事的血刃组成员不得外传,因此除曾兆先等少数几人,门派当中还无人知晓许首座就是害死先门主的内奸,只道他是去执行任务了,行政院首座一职暂交门主兼任。

  秦毅来到监室,许山的手脚都被铁链锁在石壁之上,以防他逃跑或是自杀。二人默默对视许久,许山终先开口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秦毅不知如何回答。他离开太初剑宗时,在与陈东升的交谈中首先确定了两点:第一,桑奇去白云山中了圈套是显而易见的,而时机,恰就是他准备让位给自己之时;第二,秦毅提出许山也有权执行桑奇的遗命后,陈东升答复得太过轻松,这就说明他知道此事绝无可能。

  事情到这一步已无需证明,不过就是个遗产和受益人的简单推理。有人不愿秦毅做门主便与白云山通谋害死桑奇,许山恰也不去遵从桑奇的遗命指定秦毅为门主,那么等到许山自己代理门主之位,这内奸就不言而明了。

  见秦毅不答,许山又问道:“能让我死个明白吗?东城……究竟是怎么回事?”

  秦毅点点头,他说:“我破坏白云山马场,声言要刺杀祝行,这全都是为你准备的。我沿用胡教师的老办法派血刃出手,你们就也故技重施,像对付胡教师那样,一边拉着白云山的剑客截杀血刃,一边弄个假祝行出来引我上钩。”

  “那我们的人……”

  “为了不被密探看破,”秦毅接着道:“负责接应的人马一定是藏在门派内的骑兵,而我就将鼓楼的更时提早两刻,当你、祝行还有假祝行都以为三更到了开始行动时,东山上的时辰却还没到,骑兵也还未出门。”

  许山如对鬼魅一般,惊恐地看着秦毅,听他继续说:“王福精通易容之术,只要在鞋里加两副垫子,衬高些就不难在夜里瞒过你的眼睛。你们只顾盯着我的车乘,却想不到我早就和血刃组变装埋伏在那里吧?还有白云山,他们要对付的所谓血刃也全都是影门中一等一的高手所扮。”

  许山喃喃道:“原来你同时挑衅金华剑派和白云山,就是想让两家联手行动,而你正好将他们一网打尽……”

  “没错,”秦毅说:“桑门主和七百多名弟子的英魂需要鲜血来慰藉。白云山也正在放假,所以他们很可能会由门主亲自出马。”

  “你小小年纪,心肠竟如此歹毒。”许山厉声大呼,挣动得壁上铁链锒铛作响。

  秦毅摇摇头,“从胡教师到桑门主……”他停住没往下说,转而言道:“其实许首座,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你怎么会出卖清凉山?”

  “我没有!”许山激动地说,“我所做一切全都是为了清凉山。”

  “泄露稻草人,让清凉山名誉扫地也是?”

  “正是!”许山平定下情绪,阖目叹息过后缓缓开口:“你可知道,如果任由稻草人再夺下别人的赌注,则清凉山就将永无宁日。到那时,我们的弟子会频遭暗杀,门下的产业会被暴徒破坏,县区会有山贼冲击……就算上战场,清凉山的战士也会死在身后自己人捅来的剑下。请问门主,还有哪个父母敢把孩子送到这样的门派里?清凉山不亡何待?”

  “这些你为什么不和桑门主说?”秦毅问道。

  “说了。”许山摇头,“嘴皮子都磨破了,可门主他听不进去。胡教师我也苦劝过,他们不听啊,不懂得息事宁人,一味要去招惹比自己强大得多的对手。我能怎么办?为了清凉山,只好将他们除掉。”

  “桑门主不是已经让位给我了吗?”秦毅说,“你为什么还把他卖给白云山?”

  许山说:“你是质子,不适合做门主,而我知道,只要桑门主一死,曾首座就定然会推我上位,那样我就可以重新整顿清凉山了。”

  秦毅沉默无言。问题已经全部搞清了,至于那些尚有模糊的部分也不再重要。许山为了清凉山,不惜抛开丧子之仇与金华剑派乃至太初剑宗暗中媾和,自然不会允许破会和平之人的存在。他和桑奇有着共同的美好愿望,却又不得不背叛桑奇,还有谁的内心会比他更加痛苦呢?

  长叹一声,秦毅转身准备离去。“门主,”许山叫住他说:“何不将我即行处死,让我到聚窟洲去给桑门主赔罪?”

  “许晶……她就快回来了。”

  说完秦毅走出监房,背后传来一句沉痛而饱含殷切希望的话语:“请门主,照看好清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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