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涮锅子
才落轿，林徵就猴急地往厨房窜，陪着顾姨娘出来的陈嬷嬷正要喊她把宫灯带上，林徵却着急告了个罪便跑没影了。
见祝维清出来，手里提着盏八角宫灯，顾姨娘叮嘱着他说：“你去跟着些，这么黑，雪冻了路上滑得很，摔了可不是玩笑的。”
不等顾姨娘说完，祝维清便应了声急急走了。
顾姨娘由着陈嬷嬷搀着，一边同陈嬷嬷说：“看看看看，一个两个都猴似的。”
陈嬷嬷笑了说：“姑娘一见到好吃好玩的就心急，清哥儿是担心姑娘呢。”
顾姨娘进了屋，云鬓同她卸了披风，拿到外面去抖落雪珠子。
顾姨娘一壁拨着外间点的瓷釉香炉，云茜进来说：“角门的张婆子来了，还有朱大娘，问您是否把角门闭了。”
那张婆子和朱大娘打着灯笼来，灯笼放在石阶旁，抖了抖身上的雪珠子，推开门，掀了厚重帘子，一身子冷气，见到顾姨娘行了礼，又告罪说过了冷气来了。
顾姨娘见她二人虽说着冷，脸上却红润着，知道过年这几天府里不拘束，所以各个婆子丫鬟打牌吃酒都是有的，只要不误了事，并不有人说，就也笑一笑，让云茜扶她们起来，吩咐她们这几日每日酉时便把角门关好，守着些，烟火爆竹千万警醒。
两个婆子一一应了。
“我也不留你们，知道你们还有乐子寻。这样，我让两个丫头给你带些炭去，这两日雪大，你们守夜也辛苦。”
又让云茜摸出几吊赏钱装着红封给她们，并几小串铜钱。
“你们拿去吃些热酒菜。小的铜钱是供过的，拿去同你们孙子女做压岁钱。”
两个婆子连连笑着说不可，推辞了一两回才收下，自提着灯笼去不提。
不一会，林徵便指挥着把那铜锅子搬进来，架了炉子，又进了许多菜蔬。
顾姨娘看林徵忙不迭的，也兴致高起来，坐在座位上看她忙忙碌碌。
“姨娘，我们晚上吃涮锅子。”林徵一提到吃便兴奋，又指着那些个盘子说：“姨娘瞧，这都是新送来的，看这盘羔羊肉，这盘牛肉，我见这肉品质好，才拿来做涮锅子的。这汤底是我让李妈妈用骨头汤吊的，还放了冬笋咸肉，熬了足足一天，鲜甜着呢。”
看文竹端着瓜果过来，林徵让放在一旁，又指着几个盘子说：“这是小食。老太太的酱牛肉和如意糕，我做了油炸鬼和酥肉。油炸鬼脆脆着吃也成，等下下锅子里，捞上来吃才好呢。”
等到杜若把碗碟分配好，林徵的嘴还没停，祝维清见她说得头头是道的，便一壁看着火，一壁听她黄莺一样的声音婉啭着，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顾姨娘把林徵和祝维清叫上前来，给他们两串铜钱，又单独拿了一枚铜钱穿了红绳。
“拿着压岁钱，一岁又一岁。这是五帝钱，可以辟邪保平安的。以后把铜钱串搁着，这枚子铜钱揣怀里，遇到什么都不怕。”
林徵翻看那枚五帝钱，听了祝维清说谢，便抬起头，乌黑眸子朝顾姨娘一笑，也道了谢。
“徵姐儿还是小孩子心性。”顾姨娘笑着看她。
“姨娘，我本来就是小孩子嘛。”林徵不明所以，又一看那锅子沸了，便急忙说：“好了好了，可以开始涮了。”
各自舀了一碗汤，因为烫得很，林徵先搛了一块酱牛肉吃着。
“嗯，好吃。这酱牛肉的味道真不错。”林徵表扬道。
“老太太那里养了好几个厨子，有一位就擅长肉食，尤其是牛肉。说他有个牛骨老汤，一直熬着的，吃一口鲜香得很。”顾姨娘解释道。
林徵听得不住点头，没料到嘴边沾了点酱汁，祝维清正要指出，林徵的舌头一卷舔了唇边的酱汁，看得祝维清眸色一深。
肉和菜涮好了，林徵请姨娘和陈嬷嬷先吃了，顾姨娘又督促着林徵吃，说她忙了一整天。
羊肉和牛肉吃着十分嫩滑，再添上这一碗热汤，林徵才吃几口就嚷着热，文竹伺候她去了褂子，里面是赤丹色的点蜜柑福橘夹袄，簪着一支点金钗子，钗子上吊着个小福橘。
她坐在祝维清旁，祝维清是一领绾色的圆领袍子，袖子挽起来，露出里面牙色衫子的袖口，两个人坐在一起衣色相称，倒真是一对金童玉女。
林徵被汤热得吐了吐舌头，祝维清搛了一卷羊肉来，说道：“先吃些肉，等汤放凉些吃。仔细舌头烫了燎泡。”
席间突然安静，林徵见祝维清的话也给其他人听见了，又看顾姨娘同陈嬷嬷挤眉弄眼的，便涌起一股子害羞来，轻轻嗯了声，低头安静地将肉卷送进嘴里。
“瞧瞧，酒还没吃，脸已经红起来了。”顾姨娘打趣道。
祝维清倒是神色如常，站起身来拿过顾姨娘的碗：“给姨娘再盛碗汤。”
“瞧瞧，想用吃的堵我的嘴呢。”顾姨娘更乐了。
祝维清无奈地看顾姨娘一眼，又见林徵脸愈发红了，只好说：“阿徵面皮薄，姨娘莫要打趣她了。”
“你看看，得了媳妇忘了娘了。从前我同他说话，问一句答一句，多一句没有的，如今倒舌灿莲花起来。”顾姨娘拍拍陈嬷嬷的手，两个人都笑起来。
林徵腹诽，这个姨娘，真是同她祖母一模一样，最喜欢瞧热闹和打趣人了。
她埋头吃完祝维清搛的肉，见祝维清还是含笑看着她脸上的两朵飞红，突然生出破釜沉舟的勇气来，搛了油炸鬼问他：“你要嘎吱嘎吱地吃油炸鬼，还是涮着吃？”
祝维清看向她：“听阿徵的。”
哼，还知道听我的。
林徵搛了那油炸鬼往锅里涮上几秒，搛出来放他碗里，说道：“这样好吃。”
祝维清嗯了一声，立刻送到嘴里，林徵急得说：“你吹吹凉再吃呀，烫得很。”
祝维清却早已油炸鬼入腹，朝林徵眉眼弯弯：“不烫，好吃的。”
席间又突然安静。
林徵可恶地发现自己的脸更红了。
她悄悄看一眼祝维清，发现他的耳朵也红了，这才感到些许欣慰。
可不能就自己一个丢丑。
见他们二人脸色都红起来，顾姨娘也不再打趣他们，便开始聊些日常琐事，家长里短，又聊起各色河川寺庙，小吃糕点，风俗习惯，竟是几大车子的话。
林徵仿佛回到了祖母还在的时候。
那时父亲长年在外，府中只有祖母、哥哥培衍同自己。哥哥下学回来吃饭，三个人同祖母的丫鬟、各自嬷嬷一起，亲热地围着吃饭，也是祖母和哥哥从学业讲起，然后到各种人文景致，吃食点心，嬷嬷丫鬟们陪着讲些家长里短的事情，婚丧嫁娶衣食住行柴米油盐，祖母从来不避讳着他们，总让他们多听些市井的话，将来未必没有用处。
那时林徵最盼着这个时候，暖阁里暖烘烘的，吃完了祖母搂自己在怀里，一个丫头捶腿，另一个丫鬟和祖母看针线，嬷嬷则陪着一旁说古，哥哥坐在一旁温书，耳朵却竖着，时不时插句嘴问东问西。她也一样，对着嬷嬷丫鬟们提的市井八卦最感兴趣，问出许多无厘头的问题来。
后来祖母走了，哥哥去了国子监进读，这样的惬意时光竟是再也没有过了。
林徵心里感慨，不知不觉竟闷了一盅酒入肚。
祝维清注意到她神色淡淡的，不知想到些什么，正想劝她不要吃了，她又突然抬起头来，又去听云茜讲她兄长现在赁的屋子旁两个邻舍为了两把葱一块姜大打出手的故事去了。
这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祝维清心底叹一句，见她又无事了，便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几个人聊完市井家常，便开始聊起府里的家常来。
院子虽离主院有些距离，但日日厨房菜蔬各色器皿，请安什么的总要往主院去，因此主院的各色故事，这里也同样知道，甚至不比主院子知道得慢。
譬如一个看角门的婆子，打发丫头去主院问某庄车马何时进来的事情，那丫头就一路能遇到好些人，停下说些话，或是陪在下面回话时听了一点半句，一趟下来便得了一篮子话来。
林徵其实是顶中意看热闹听八卦的，奈何她实在懒，能独自小楼成一统，还管他春夏与秋冬。再者是这些话编排来编排去的，她怕人多嘴杂，也怕自己习惯成自然，所以不太敢多说。
但前几日看了祝维清条条理理分明的样子，也知道，虽然姨娘和他都觉得她还小，爱护着她紧，但她也不能一直这样懒懒散散的，也该主动出击听些八卦来，一为解闷，二为下次再有人莫名递个帖子来，她也有数是为了什么。
顾姨娘管得这个院子十分好，看着没多少人，实际这院子铁桶一般，一个人也插不进去。
从前老太太还拨了两个人来，后来那两个人婚配出去了，老太太又不时时注意着这些，唐夫人本就不太待见她们母子俩，人又略有些刚愎，看顾姨娘和祝维清看着是安分的样子，便宁可这样井水河水似的分明。
这倒如了顾姨娘的意。
还有一点，因为祝维清的八字克妨，再加上顾姨娘是个药罐子，一直以来想来顾姨娘院子伺候的人就少，来的要么是寡妇，要么是实在家里急或者穷的，或是身体略有残缺，跛了脚的，破了相的，都来这院子里。
比如李妈妈，寡妇在厨房是不能碰祭祀的，府里的人也有忌讳，不愿吃寡妇做的菜，所以李妈妈虽然厨艺好，却只能分来顾姨娘这里。
但顾姨娘人心换人心，因此院子里无人不服她的，又见祝维清与人相处从不摆架子，温文尔雅的，也服他。
再者，顾姨娘这里间，外边有人守着，背靠的地方祝维清教人打了隔音壁，因此说话不必忌讳。
林徵是看了祝维清那本建筑相关的书里他夹的笔记才知道的，她问了祝维清一嘴，祝维清才提到，不止姨娘这里，她们屋子，连同他的书房，都有隔音壁。
这是他从前在户部任职时偶然在几户人家所标的平面图那看到的，见上报的墙尺略厚，其他人都不以为然，以为是墨涂了或怎么，他留了个心眼，去亲自问了才知道这是前朝一个工匠琢磨出的，还没来得及进献宫里前朝便亡了，因此只传给了自己的儿孙，也可告诉头一位有缘人。
哪知这么多年过去，祝维清竟就是那头一个有缘人，倒让他捡了个大便宜。
几个人说了些老太太最近贪吃凉食痢疾了一回，又拣了几句唐夫人同宋夫人陪着服侍的话，顾姨娘叹一句：“老太太身边那两个人倒是极忠心的，尤其是雨燕，老太太离了她是绝不成的。”
“听说那雨燕姑娘一直没有婚配？”陈嬷嬷问道。
“是了，她家里本有意思赎回那身契的，让她出府去相看相看，但她同老太太是有缘分的，家里人又看老太太也舍不得她，待她好，就绝了这个念头。”
“伺候好老太太，也是一场造化。”
话题略略带过唐夫人，因为知道唐夫人同林徵生母那一场故事，顾姨娘顾及林徵的情绪，未多说什么，只在云鬓说了唐夫人前段时间和宋夫人闹了不愉快时，顾姨娘叉了块苹果，说：“她想着自己是长房的，所以不一样些。如今侯伯府还在一起，总是老太太的意思，想要和和睦睦的，老太太又偏爱二房些，自古家里爱幺子嘛。
再说了，若真闹起来，又有什么值当。大夫人觉着自己娘家好，那唐家如今冷眼瞧着就是个空架子，底下子弟也没有几个，用什么撑起来。宋家虽然有些混账，那宋知山可不是好糊弄的，连带着那几个带着历哥儿招猫逗狗的子弟，又混又精呢。所以说，大夫人是有些刚愎的，大郎同她性子倒是一样的。”
林徵见顾姨娘就像说家常话似的，想着，若是换了其他妾室，断是不敢这样编排夫人的，最多也就两个人嘀嘀咕咕，顾姨娘倒毫不畏惧，说这些和说日常一样，同她祖母一样，想来顾家从前就是这样的吧。
林徵心里一动，接话道：“说到这，我想起来下午一桩事。下午给老太太请安时，我看见大夫人给大哥递了个眼色，大哥才接过大嫂的茶吃了口，同她说了话，大嫂嫂才高兴起来。”
顾姨娘笑了，说：“大郎就是这个性子，牛心古怪的，凡事都要顺着他来，只有你服侍他的份，没有他关心你的份。但性子直，不拐弯抹角。你见的定是他们怎么使别扭了，要德显媳妇哄才成。若不是如你所说，大夫人递个眼色去，大郎是断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的，他让人哄惯了。”
见林徵听着，祝维清给她剥了一壳花生瓜子，林徵吃一口花生，又去拿一块如意糕。
顾姨娘又说：“二郎的性子又不一样些，他同清哥儿一样是功名出身，但顺风顺水，所以性格软些。”
“老身瞧着，这二爷夫人的身盘，倒好生养呢。”陈嬷嬷说了句。
“谁知道呢，许是过些日子就有了吧。”顾姨娘又嘱咐林徵和祝维清说，“人家房里是人家的事，你们还是要按这里的规矩来。女子生子越早，危害越大，大家不是不知道，不然为什么各个皇子都要等冠礼之后才许成婚呢。要我说，像德显媳妇、济宁媳妇这样的，再将养几年生都不迟。”
济宁是维岳的表字。
“姨娘放心就是了。”祝维清沉稳地回答道。
“今日老太太倒催了。”林徵撇一撇嘴。
“你还小呢，德显媳妇、济宁媳妇比你大上几岁？便是过些年老太太提了嘴，你只管交给清哥儿去说就成。”
祝维清的手在下面握了握林徵的手，林徵见美人不老实，悄悄敲了他手背一下以示惩戒。
顾姨娘说完二郎，又提起历哥儿：“历哥儿是老太太最宠的了，都说他同老太爷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老太太养那么些儿孙，就这个像老太爷的，所以眼珠子似的疼呢。”
又问维清：“历哥儿的事情如今怎么样了？”
祝维清笑一笑，说：“早把关节打通了，所以没什么。又给那酒保的娘加了一大笔银子，她才同意了。那族里的人眼热她的钱，过继了个儿子给她，伺候她养老了。”
“有人养老送终，那倒也好。”顾姨娘感叹道。
祝维清笑了笑，没言语。
林徵知道接下来的版本。
她昨日才同祝维清打听了，祝维清同她说，他教人打听了，那子侄原是个好赌的，混账的很，不知怎么哄得这酒保娘，一开始还伺候得周到，现在就又去赌了，赌场人哄着他赌了不知多少。
林徵当时还叹一声，祝维清又同她说，她得了那一笔银子，自然人们都盯上了她。
林徵当时以为，祝维清说的是那些全安县赌场的人，他们消息最灵通，最知道堵哪些人去会赌。
而刚刚，林徵却闪过一个想法。
谁最不爽这笔银子去了酒保娘这里，最怨恨酒保娘？
那想法一闪而过，林徵垂了眼睫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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