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现实的疮疤
一大群小女生聚拢在她的课桌周围，七嘴八舌地关心着她的近况。赵孟秋拨开一个又一个叽叽喳喳的小女生，好容易才挤到主角身边。
苏雨晴穿着领子很高的秋衣，长牛仔裤和白色布鞋，简单的穿着让她不再像过去那样靓丽得扎眼，但小公主的气质尚存。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轻声细语回答着同学们的问题，忧郁的似乎能拧出水来。脸颊上的红肿已消，唯有嘴角那道划痕，虽然能看出已经历过结痂愈合，但仍有一道淡粉色的痕迹残存着。贴着樱桃般红且饱满的小嘴，它显得有些惨白，可映衬在玲珑剔透的皮肤之上，又有些红得触目惊心。
触目惊心，是的，至少在赵孟秋看来是这样的感觉。
这孩子姣好的面容堪比童话倾尽文墨所塑造的白雪公主，这自然是继承自她的母亲。恐怕也正因如此，才招致她父亲那般强烈的厌恶。一个无能的男人，没有爱的能力，拥有也拥有的惶恐，惶恐衍生出厌恶，虽然厌恶，也要时时刻刻将母女俩攥在手中。
对于一个一无所有的男人而言，控制即是一切。
同学们显然也都看到了那道伤痕，所以才会一窝蜂地挤在她跟前，反反复复不肯散去。而苏雨晴的回答也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
“自己不小心刮破了。”
“是啊，指甲太长。”
“我妈让我在家擦几天药。”
“嗯已经好了。”
甚至有好奇的同学真的抓起苏雨晴的手，仔仔细细端详她的指甲。赵孟秋被喧闹的人群挤来挤去，却难出一言。这么多人，唯有苏雨晴坐着，然而她正在经历的一切：不厌其烦一遍遍地回答、被众人抓起又随意扔开的手、仿佛用尽全力的微笑，都让孟秋觉得，这个漂亮女孩的自尊，此刻正如一盏即将熄灭的蜡烛，在无知无觉却猛力刮着的风中，飘忽摇曳，岌岌可危。
越是幼稚，越是残忍。孩童们不具备换位思考的能力，兴奋之余，他们不会意识到自己正制造着怎样的伤害。
一直到这一天结束，同学们对于苏雨晴的提问热情都没有结束，赵孟秋和刘家泽找不到和她说话的机会，只好焦急地等待着放学。
快步追上埋头疾走的苏雨晴，刘家泽首先和她保持了平行。
“后来你爸爸没再打你吧？”
“没有。”苏雨晴抬起头，露出一个灿然的笑容，“只是脸上的口子有点深，我妈让我好一点再来学校。”
怎么会没有。赵孟秋痛心地望着苏雨晴。为什么今天穿着如此特殊，为什么要把自己捂得这么严实。在这重重遮掩的下面，在他们肉眼不可及的地方，到底还有多少比脸上这道要触目惊心几百倍的伤痕？
她什么都没有说，孩子的心思没有那么复杂，这样的穿着想必也是家长的安排，既然不想让别人知道，那自己也不能说。何苦让关心的人更痛苦，让看热闹的人更兴奋，给自尊之光险将熄灭的小女孩致命一击呢？
心情沉闷，说好的帮苏雨晴找玉佛也没有找到，今天回去，她会不会再挨打呢？赵孟秋感觉胸中像是被扔进了一块生锈的铁。
出校门走了一小段，余光扫到路边的小胡同里黑乎乎有一大堆人，赵孟秋随便瞟了一眼，就看到了同桌胡希芸。
还有曹丹、马明悦，和那几个小混混。
曹丹扯着胡希芸的胳膊，使劲把她往前拽。胡希芸则把后背连同背上的书包一起紧紧贴在小胡同肮脏的墙壁上，整个身体都在用力，白球鞋和地面发生强烈的摩擦，意图摆脱曹丹的拉扯。
她们竟然和流氓们在一起。赵孟秋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滞了。
这时小混混中的一个走了过去，指着胡希芸说了些什么，伸出手狠狠地一拉，任凭希芸再奋力反抗，到底是个小孩子，转眼就被那男人扯倒，重重地摔在地上。一直被她护在身后的书包被甩飞出去，铅笔盒接触地面发出混乱的撞击声，文具散落一地。刘家泽和苏雨晴听到声响扭过头去，也看到了胡同中正在发生的一切。
“胡希芸！”刘家泽惊叫出声。虽然下一秒他就意识到什么，赶快捂住自己的嘴巴，但胡同里黑压压的那群人已经同时向这边扭过头来。
“快跑！”苏雨晴忽然迈开腿跑了起来。
如果被他们看到，自己以后也要过这种被勒索被欺负的日子。
小孩子的恐惧何其简单，这样的第一反应让其余两人不假思索地跟着苏雨晴狂奔起来。
终于能够停下脚步的时候，三个人都是气喘如牛。刘家泽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那些，那些流氓，没看到咱们吧。”
赵孟秋不知道，她只记得，刚才一起转过头来的，还有胡希芸。她的眼神里有疼痛却没有恐惧，在那刹那间，和自己的目光有了交汇。赵孟秋心里乱哄哄的，她上了这么多年学，几乎从来没有感觉到身边存在着校园暴力，更没有想到印象中天真烂漫的同学会是校园暴力的主导者。她还以为那些风靡网络的暴力事件仅仅属于个例，还曾庆幸自己一路走来遇到的都是善良的人。
原来要怪自己懵然无知，暴力时刻存在，幸运的是校园生活里，遭受欺凌的不是她罢了。她却因此轻而易举地忽视了，那些深受其害的孩子正在经受怎样的折磨。
那之前这二十年，自己到底是在怎样一种糊涂中度过的？她好像和生活的真相脱离了，一厢情愿地待在想象之中。那是座并不美丽的象牙塔，她这才发现，它把她变成了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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