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她的护身符

入校琐事处理好之后，次日就是开学典礼，听着校长慷慨激昂的发言，赵孟秋不由得哈欠连天。她已经好多年没有参加过这样的大会了，看来自己并非优等生体质，再过多少年也是一样。

        令她有些在意的是，苏雨晴坐在她的左前方，隔着好几排同学。而对方像是十分关注自己似的，时不时回过头来张望。多次和她的目光对视，赵孟秋不明就里，投之以询问的目光，回应她的却是苏雨晴心照不宣的微微一笑。

        难道之前我和她关系很好吗？赵孟秋揩着眼角想-----接连不断的哈欠已经使她泪水涟涟，校长冗长的发言稿，她再也听不进任何一个字。

        典礼结束后，赵孟秋只想赶快回家睡觉，收拾好书包，还没走出教室门，就听见后头苏雨晴叫她：“孟秋别走啊！”

        一拍脑袋，原来还得值日。赵孟秋苦笑，身为小学生，却还跟个闲淡散人似的不按规矩办事，自己也真是太省心了。

        和她们一起值日的还有两个女孩，一个叫曹凡，一个叫马明悦，在赵孟秋印象里这两个都是开朗爱玩的女孩，整天形影不离。今天也是如此，两人一人拿着一个扫帚，一左一右地扫着。苏雨晴把着窗户沿绕到楼外，用一块灰扑扑的抹布擦着玻璃。五年级的教室在二楼，虽然不算高，但毕竟存在危险。赵孟秋把盛着净水的小脸盆放在墙根，伸手接过苏雨晴递来的抹布，边弯腰涮洗边说，“你可小心一点，别掉下去了。”

        “不会的，我抓得很稳。”苏雨晴笑笑说。

        “还是赶紧擦完了下来吧，不骗你，摔断腿可疼了！”赵孟秋想要吓唬她一下，好让这份危险的工作尽早结束。看来人上了年纪就是胆小，儿时飞檐走壁也没想过可能会摔死，大了反倒草木皆兵，敏感地认为世界无时无刻不存在危险。

        “医院楼高，咱班才二楼，我在家天天这么擦玻璃，没事儿。”

        她倒是个明白人，胆儿也不小。赵孟秋没话了，把洗干净的抹布一拧，重新递回苏雨晴手中。

        不过最终还是出了一点小插曲。

        曹凡和马明悦的扫地工作接近尾声，心已经飞了，开始打打闹闹起来，她们把扫帚当作武器，先是在门口挥来打去，把刚扫好聚成一堆的尘土再一次拍打得漫天飞扬。这样一来等于刚才半天都做了无用功，可是她们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无休无止的大笑和刺耳的尖叫声像一根根烧红的钢丝，在赵孟秋的脑袋里穿来穿去。后来战争愈演愈烈，曹丹和马明悦推推搡搡地过了讲台，一直侵略到赵孟秋和苏雨晴所在的窗边。赵孟秋有些反感地退后了几步，谁知两个小女孩激战正酣，根本没有考虑周围环境，不停地后退，直到曹丹狠狠踩住了赵孟秋的脚，剧烈地推搡使赵孟秋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后背猛拍在坚硬的墙壁上，脚踝却绊到地上的水盆，她一个站不稳，跌坐了进去。

        水花飞溅，赵孟秋感觉屁股迅速一片冰凉。

        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忽然听到一声惊叫，转头一看，赵孟秋吓得倒吸一口凉气。苏雨晴紧紧地抓着窗框，一只脚已经踩空，另一只脚在窗台上奋力蹬着，眼看就要坚持不住。

        赵孟秋想要站起来，脚下却连连打滑，水盆牢牢卡住屁股和腰，使她完全用不上力气。

        苏雨晴抓在窗框上的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刚擦过的玻璃仍有水痕，这种无形的润滑让她可以抓到的部分越来越少。终于，随着一连串手指搓过玻璃的可怕声音，苏雨晴的手猛地脱离了窗框，赵孟秋目瞪口呆而又无能为力地看着，大脑一片空白。

        一双手抓住了苏雨晴的胳膊，接着是第二双手。是马明悦和曹凡，她们一起使劲，把苏雨晴从窗户外面拖了进来。赵孟秋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苏雨晴被这突发事件吓得浑身瘫软，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这时赵孟秋也终于摆脱了水盆，心有余悸地说：“多亏了你们，不然苏雨晴就掉下去了。”虽然被她们害得像尿了裤子一样狼狈，但也幸亏她们出手相助，不然摔出个好歹，洋娃娃似的小姑娘受罪不是她所乐见不说，就这么几个孩子一起值日，怎么偏就苏雨晴出了事？回头家长闹起来，麻烦更是没完没了。

        “不用谢。”曹丹首先说。

        “你没吓着吧。”马明悦蹲下来看着苏雨晴，“诶？你今天没戴项链啊。”

        “项链？”在这样的惊心动魄之后忽然提起项链，赵孟秋有点不明就里。

        “就是雨晴那个玉做的弥勒佛，她不是天天戴着吗？”曹丹说。

        “不戴着佛，就没人保佑你了呗，今天才差点出事儿。”马明悦冲苏雨晴笑着，而后者仍在喘气，单薄的胸口起起伏伏，显然刚才的惊吓让她受惊不小。

        赵孟秋心里想，这帮孩子，年纪不大，还挺迷信。一个小意外都能联系到戴没戴佛，换做她自己，根本不可能想到这一层。封建荼毒都种到小孩子脑袋里去了，真是可笑又可怜。

        “就是啊，明天就戴上吧。你老不戴佛，谁知道还会出什么事呢？”曹丹又说。

        苏雨晴抬起头看着她，用几乎不可察觉的力度点了一下头。赵孟秋跺了跺脚，潮湿的裤子紧贴着皮肤，让她感到一阵阵恶心。“行了，回家吧。”她把苏雨晴扶起来。

        “一起走吧？”马明悦冲赵孟秋笑了笑。

        “你们还是先把垃圾收了吧。”怎么说刚才的事也和她们打打闹闹脱不了干系，赵孟秋心中还有些怨气，说完这句话她就不再出声，搀着有气无力的苏雨晴走了出去。

        “喂！”

        赵孟秋不耐烦地回过头。

        “苏雨晴，你可别忘了啊。”马明悦还是笑笑的，她长得很漂亮，但赵孟秋总感觉她的笑有点假。

        “马明悦说的是什么事啊？”回去的路上，赵孟秋问苏雨晴。

        “我那块玉佛丢了。”

        “什么？”

        苏雨晴忽然说起了不相关的事情：“可能以后没有东西能保平安了。”

        “那都是迷信，你怎么也信这个啊！”赵孟秋不满地喊了起来。

        “那块佛是奶奶给妈妈的，后来妈妈又给了我。”苏雨晴小扇子似的睫毛扑闪了两下，那纯良无害的样子使得她接下来说出的话更显残忍，“我把它丢了，我爸会打死我的。”

        “啊……那怎么办呀。”

        苏雨晴看了赵孟秋一眼，轻轻地抿了抿嘴唇，“算了，就这样吧。”

        “怎么样？”孟秋有些替她着急-----自从变回小孩身，她好像总在替别人着急。

        “找不到就找不到，就这样吧。”

        赵孟秋觉得，苏雨晴也是个可怜的小女孩，妈妈在镇上风评很差，爸爸又是个爱打人的暴力狂。在她的印象里，有一次仅仅因为家长会上老师说了一句“雨晴这孩子平时话不多，有点不合群。”第二天来上学的时候，苏雨晴白嫩如藕节的胳膊上就多了好几道红痕。赵孟秋回家问妈妈，妈妈也只是叹着气，连声说着“这孩子真是命苦”之类的话。仅仅因为不合群就要挨打的话，今后只会更加的不合群吧。这孩子的性格这么孤僻，说出来的话也往往成熟到令人心疼。如此这般，她畸形的家庭绝对脱不了关系。

        赵孟秋有心帮帮她，却又不知从何帮起。在苏雨晴家的破楼下她们告别，苏雨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再见，孟秋。”

        就好像那是诀别，一旦回到家就会被打死。赵孟秋皱了皱眉头，“要不你跟我回家吧。”

        “为什么？”

        “省得你爸爸打你啊！”

        苏雨晴的鼻子轻轻“嗤”了一声，好像是在嘲笑赵孟秋的幼稚，又好像在说：“去你家又怎么样，今天不打我，难道以后也不打我吗？”

        “不用了，再见。”说完这句话，她就转身走进楼道口，那时的楼道还没有声控灯，可他们家的破筒子楼里连最普通的光源也没有，原本应该安着灯泡的地方只剩下一圈焦黑。楼道里几乎黑道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赵孟秋看着苏雨晴往里走去，她的身体越来越小，越来越不清晰，像是被那漆黑慢慢吞噬。

        她在这之后活了二十年，然后又回到二十年前，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赵孟秋在楼下仰头看了好久，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楼很破，很多窗户上的玻璃都不完整，被人们用旧报纸一层一层地糊住以遮挡风雨。苏雨晴应该是用很慢很慢的步伐上的楼，因为直到赵孟秋驻足很久很久以后，才听到四楼传来破铁门被用力拉开的声音。

        她逃也似的跑开了，害怕听到随即从那扇破窗中传来的男人怒吼，和女孩哭喊求饶的凄厉嗓音。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原来虚度光阴近三十载，她还是如此懦弱，善于逃跑。

        并且只会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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