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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第56章


至于她是如何溜出宫的,皇帝想必是懒得追究了。他不过问,婉仪当然不会傻乎乎地自寻晦气。就这么过了几天松泛日子,刚想把彤昭仪的官司提上议程,没成想,倒是有人主动找上门来了。

        四两和二钱揣着袖子,俱是愁眉苦脸地望着跪在门前哭泣的小渠,你一嗓子他一声的宽慰道:“若是想拜码头,那您可真是找错地儿了。您主子那案子差不多已是板上钉钉了,咱们主子管不了,也没法管。您就是在这儿跪一宿,那也没用呐!”

        小渠是祥嫔的贴身宫女,是她选秀时特从家里带进宫来的,听说是自小在跟前伺候的,主仆情分自然非比寻常。只是祥嫔如今一朝事发,瞧着离盖棺定罪的那天也不远了,她这宫女还坚持为她喊冤枉,着实让人敬佩。

        小渠的日子怕也不大好过,瘦骨伶仃的跪在青石板道上,一阵风刮过都能摇上三摇。她闻言也不吭声,只是默默流着泪,继续固执又倔强地跪在启祥宫门前。

        这下四两二钱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这位活活儿就是一个孟姜女啊!

        四两挠了挠脑门,说哥哥快支个招:“您瞧,如今她这模样,该如何是好?”

        二钱觑了觑小渠那出奇瘦的脊梁,隔着单薄的冬衣都能瞧见骨头,也是于心不忍,叹了口气,他说:“得了,都是宫里办差的苦人儿,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咱们主子善性,就算不答应她的请求,也会赏点银子,让她能少遭些罪。”

        所以小渠就这样被带到了婉仪跟前,合手叩恩的时候双手满布皲裂豁口,好好的姑娘,一双手伸出来竟比嬷嬷还不如。

        婉仪瞧见了直皱眉,喊红果儿:“去拿一盒蛤蜊油过来,给她抹抹。”

        复又瞧着泫然欲泣的小渠,和软着声气儿道:“你也别干着急,说来这事儿虽然不归我管辖,到底也关乎宫里的一条人命。既然求到我门上来,我也没法坐视不管,只是我先把丑话儿撂在前头,毕竟事关谋害皇嗣,若是你主子真做了此等恶事,必然论罪处置,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她。”

        小渠听了砰砰磕头,明明那么干瘦的一个人儿,磕起头来竟有头破血流的架势。

        她流着泪,哀声说娘娘善性:“您的恩德,奴才先替主子说声没齿难忘。奴才的主子确实冤枉,奴才绝没有半句虚言。”

        婉仪听了只囫囵一笑,世上又有哪个有罪的会说自己有罪?事情尚未查明,她从来不做先入为主的事,只是小渠此举正好给了她个正大光明的由头,能名正言顺的插手彤昭仪的案子了。

        祥嫔眼下被羁押在掖庭局,婉仪去的时候,看押她的太监还很是吃了一惊,嘟囔着说:“贵主大可不必费此脚程,那位儿……瞧着也差不多了……就算看了……也不成事……”

        婉仪淡淡瞥他一眼,身后的苗福立时站前一步,声色俱厉地斥道:“瞎了眼的,主子的事何时轮得到你小子多舌!再跟这儿叽歪,咱家赏你几个皮笊篱!”

        那太监也是不经事的,瞧这阵仗吓了一跳,苦着脸说奴才该死,弓腰驼背的领他们进了掖庭局的牢狱。因着暂未定罪,祥嫔眼下就被关押在这儿。

        闭塞狭窄的空间里,一道幽深的甬道直直没进黑暗,两侧俱是鸽笼似的牢房,阵阵散发出恶臭而腐朽的气味。

        婉仪掏出帕子掖了掖鼻子,脸色却未露半分嫌恶,此等镇静自若,倒是让看管太监多看了她一眼。

        祥嫔被关在最里间,因着本朝从未出过宫妃谋害皇嗣的大案,所以她的处境十分不妙。

        稻草似的头发蓬乱着,祥嫔身穿一身破旧的囚服,上面竟是血迹斑斑,眼下正蜷身窝在一团草堆里。听见声响,竟是没有丝毫反应,瞧着真像时日不多的死气沉沉。

        婉仪顿时勃然大怒,回身厉声喝道:“你好大的胆子!祥嫔一日未定罪,一日就是宫里的主子。谁许你们对主子动用私刑?你们掖庭局使如此手段来作践她,我瞧着怕是真得好好儿整治一番了。”

        那太监听了直筛糠,一哆嗦就跪了下去,口里大呼冤枉:“就是借奴才十个胆也不敢对主子动手呀!这是、是密贵主底下人,眼见逼问不出,不得已才对祥嫔刑讯逼供。”

        婉仪冷笑着:“好个不得已!我瞧她密贵妃不该做宫里的主子,倒该去做刑部尚书!一个个狗肚子里爬出来的东西,仗着人势也敢爬到贵人头上去!”

        说完指挥人把祥嫔架到干净的空室里头,又吩咐红果儿赶紧传太医救治。那太监受了这么一通,早已吓得神魂俱散,竟是当场尿了裤子。于是苗福捏着鼻子,连忙让人把这污糟东西叉走了。

        因着没有床榻,所以祥嫔就暂时被搁置在一张板桌上将就。经历这么一遭,她也算是明白了,不住流着泪喊娘娘,挣扎着要爬起来给她磕头。

        婉仪连忙让她好生躺着,走到她跟前轻轻握住她的手,缓声道:“你也莫急,如今我冷眼瞧这一场,你实在是受委屈了。屈打成招的事儿竟然用在后宫主子身上,这宫里还讲王法不讲?你若是有罪,万岁自会裁断,万轮不到这些狗腿东西越俎代庖!若是无罪,这些人就且等着问罪论处吧!”

        边说边端详祥嫔的脸,一瞧之下真是不甚唏嘘。牢狱对人的摧残无法想象,更何况祥嫔这位进宫尊养了十年的人!昔日光彩照人的颜色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瘦削似鬼的脸庞,肿胀泛白的眼皮,一下子竟如老了十岁似的。

        祥嫔呜咽着,声音破碎不堪,刀刮铁皮似的嘶哑:“娘娘能来看我一眼,已是前世修来的福了……咳咳……我真怕自己就这样死在这里,死了倒也干净,只是祸及无辜家人,做了鬼都不甘!”

        婉仪替她掖了掖衣角,这么冷的天,祥嫔仍穿着薄薄的一块布。人就算捱过了刑罚,照这种冻法,也该冻死了。敢下此等黑手,如若不是底下人办事疏忽,便是上头有人示意刁难。

        她气极反笑,有人真是快活日子过久了,怕是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吧?

        她让人把她的锦鸡绣彩斗篷取来,亲手罩在了祥嫔身上:“你如今还是主子,该有的体面,丝毫不能丢。”

        祥嫔没言声,微微别过头去,闭上了眼。婉仪看的分明,有滴莹泪悄悄从她那污糟不堪的面皮上划过去了。

        太医很快步履匆匆地赶来了,一瞧竟然还是熟人赵太医。医者仁心,当下也不是在意繁文缛节的时候,他略略向婉仪屈了屈身,便直接上前为祥嫔把脉。

        婉仪瞧见他蹙眉之后复又舒展开来,连忙问如何。

        赵太医斟酌着言辞道:“祥主子身子原本就有些阴阳偏衰,气血不足,如今因着多日体内亏空,体表有伤,又兼所处湿寒风邪侵体,两下夹击便激出症候来。不过此症虽然瞧着凶险,仔细调理些时日,应当会痊愈的。”

        婉仪点点头,让他赶快去抓药开方。结果赵太医刚退下没多久,掖庭局门口贸贸然进来一小拨人,回头一望,竟是崔白。

        她犹记那日皇帝让司礼监接手彤昭仪案,结果眼下祥嫔成了这模样,司礼监想必也难咎其责。

        于是面上波澜不兴,话里话外却透着敲打:“崔厂臣平日诸多忙碌,没想到如今后宫主子出了事儿,倒也能做及时雨。”

        这位司礼监掌印,面对她的呲哒,仍是一派和风霁月,他行礼谢恩:“司礼监刚交接祥主子一事,想必多有疏漏,这是臣的过失。万幸贵主来的及时,让臣免于行差踏错,臣在此先谢过,祥主子受了委屈,臣必当追究到底,不让主子平白受罪。”

        这样八面玲珑的人,难怪能在朝廷后宫都如鱼得水,婉仪心中叹气,打起精神同他周旋:“这案子先前是密贵妃在办,你临危受命,难免会有周全不到的地方。依我的意思,既然司礼监抽不得空,不如就交给我来办,你看如何?”

        崔白心下讶然,惊于她一改藏拙姿态,如今却动真格的大作施为,看来日后风头要变,这位柔贵妃,当真不容小觑。

        他有了思量,面上倒不显:“贵主既然开口,哪有不应的道理?只怕您因此事劳神费心,倒是臣的不是了。到时若有任何用的到臣的地方,只管打发人吩咐便是,司礼监必当万所不辞。”

        婉仪得了他首肯,知道司礼监不但不会再插手此事,甚至还会在必要时候相助,这倒是让她有些意外之喜了。

        她道好,还没多说几句,密贵妃便裹挟着一阵香风杀到。许是自知理亏,也怕被婉仪抓住把柄大做文章。密贵妃索性先发制人,张口就让人把掖庭局的管事捉来问罪,大有要杀他以代其过的意思。

        婉仪从前与密贵妃较量了几回,只不过权当消遣手段,可如今她动了整顿后宫的心思,当然不会被密贵妃轻易糊弄过去。

        她瞧着神色慌张的密贵妃,唇角浮着寡淡的笑意:“密贵妃向来好性子,怎么如今却动辄喊打喊杀?先前祥嫔这事儿交给你料理,你料理的好哇,你也来瞧瞧,瞧瞧好好的主子被折磨成什么人形鬼样了!”

        密贵妃连来掖庭局都是天大的不乐意,更何况去瞧一个半死的人呢?可她已经领教过婉仪软刀子杀人的手段,被逼无奈,只好凑过去看了一眼。

        这一眼差点儿没让她吐出来,祥嫔哪里还有半分从前的样子?她几欲干呕,连连后退,勉强扶着宫女的手才得站定,面色唰白,心里头也是后悔不迭。

        密贵妃呢,说到底只是恋权。在她看来,宫里大小事务,非得都抓到手里才能踏实。所以当初彤昭仪的案子揽的有多爽利,如今就有多后悔——她又没有三头六臂,万岁追的紧,皇后那儿又催命一般。她忙得火烧眉毛只能让手下人放开手段,一律以让祥嫔伏罪为目的,结果就是这一时的疏忽捅了马蜂窝。

        因着祥嫔死不招认,密贵妃前头刚去养心殿请示,想问是不是越性儿就直接拍案定罪,也想讨个巧,让皇帝瞧瞧自己的操劳。结果没料到竟受了皇帝好大一通火气,直接把案子移交司礼监去了,那种当头棒喝的滋味,她这辈子都不想尝第二遭。结果还没等她缓过神来,底下人又火急火燎的跑来禀告,说是启祥宫那位刺头突然去了掖庭局,想来是要问罪问到她头上了。

        瞥一眼崔白,估计这位司礼监掌印也吃了柔贵妃一通数落,密贵妃又有些幸灾乐祸——得罪谁不好,非要得罪这阴毒太监,回头且有的好戏看咯!

        “妹妹不知,我代管六宫诸多事宜,实在有些小处顾及不到,你也知道我的性子,又怎么可能故意用这些下作手段磋磨祥嫔呢?料想是掖庭局求功心切,才做出此等昏了头的事。妹妹不必着急,我这就捉他们问罪,必为祥嫔出一口气。”

        婉仪却不理会她的一径推脱,事到如今还想大包大揽,真当后宫是她家开的?

        拧着眉,婉仪面色不豫,沉声道:“纵使掖庭局再胆大包天,也越不过尊卑有序这道坎儿,祥嫔被糟践成这样,说没有人授意,我是不信的。既然这事儿都觉得是块烫手山芋,那便由我来管,两案并查,不让人空白受了委屈,也不放过一个恶人。”

        密贵妃闻言简直求之不得,心想果真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这是没领教过办案的难处,日后有你哭的日子,万岁不是宠爱你么?宫里都传飞了,巴巴儿的用御车直接送到宫门口,这可是当朝皇后都没有过的殊遇!我看你是得意了太久,也该吃一回亏了。

        她干干一笑,连连说好:“妹妹虽然年纪小,可纵观咱们六宫,谁也不及你能干。我就盼着这事儿能早日水落石出,叫大家伙儿睡个安稳觉。崔厂臣,您说是不是?”

        崔白默默听完她二人的争锋,含蓄地一笑:“主子们的事,尚且轮不到奴才评判。臣看祥主子眼下暂无大碍,就先行告退了。”

        婉仪点头说好,目光无意交汇中,她发觉这位崔厂臣生得一双春光潋滟的眼,但瞧他的脸,任谁也想不到他会是那位阴险狡诈的督公。

        胡乱琢磨着,她突然说厂臣且慢,看着崔白提袍愕然回身,视线缓缓落在他的撒青蟒袍上:“崔厂臣年少有为,属实令我敬佩。敢问你成家了没有?府里可有知冷暖的人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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