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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曾经,她是那么淡然的女子,如三月初随着渐暖春风飘落的樱花瓣,一片,两片,三片……你急行,她随气息舞动;你驻足,她便渐渐落下,在草间或石阶轻浅地含笑或蹙眉,纤纤素手遮着朱唇,睫毛影子里藏起低垂的眼眸。

        一个人的悲喜还能更无声无息一些吗?

        焰灼宫前,静默的一众恭敬地久久行礼。黑金两色交织的便服之下,他带着一日的倦意在轿中倚着,目光懒懒地盯着轿帘上一朵已经挑了丝的花,忆着记忆里轻淡的那个身影。几年的政事琐碎并未消磨掉他的少年气,依然是画中人般的白皙俊朗,狭长的眼,斜入鬓角的眉,单薄的唇……温润的目光。那目光,若不去看目的地,只当他是在望着爱人呢,聚拢了情意,荡漾着星月,偶一眨眼,也是含着小心思的躲闪,波澜一惊又舍不得似的回神凝视。

        然而,他盯着的那朵花,挑了丝,已经残了。一朵残花,怎入得了君王的眼?他只是不自觉地想延长入宫前的时间,一时,半刻,也是好的;一生,一世,若能,岂不更妙?

        “俯首!莫动!”焰灼宫侍卫长周挺目光及地,却时刻注意着身边的少年,只这一时半刻却生了虱子一样动个不停。这个书库的小孩儿整天呆在无人深处,自在惯了,今日时运不济,送书画却遇到了一月一次的帝后相会。“既来之,则安之”,嗯,陛下进宫后,定要和小子来这一句,在小书童面前掉掉多年遗失的书袋。

        自弘陆之乱平息、儒王郑历登基以来,四海之内阳气渐生,光明和快乐就像雨后葱郁的林,清晨和煦的风,春日里招摇肆意的花香,轻盈盈地接管了这曾沉重而罪孽的宫闱。青石的路,被来自天上的雨雪洗过,又一遍遍地被清冽的水冲过,被晨昏里小公公们手中的竹帚扫过,被新年旧历里小娘娘们各色礼裙的绣边抚过,已然,是条通天的光明道了。它坚实却不生硬,发亮又不打滑,隔着鞋袜踩上去,也感觉得到温润妥帖的周全。

        儒王成尚帝,人心所向,未曾有负。

        只有这焰灼宫是一处低气压的所在,静默地矗立,好静,太静,似是燕雀蛙虫也在挂匾立宫的前一晚拾尽过往飞逃去了,连一丝动静的念想也不给留下,便只能……剩下死气了,沉沉地。

        帝轿两侧、焰灼宫门前,侍卫宫人们躬身候着尚帝,却久久不见君王下示。这……周挺也快挺不住了。一身童子功,他自是练过从天刚见亮到日落西山的,但都是沉肩昂首、霸气扬威的架势,如今的俯首恭敬,久了,才知一个“礼”字真是压死人的别扭僵硬。周挺自以为不为人知地动了动腰,又左右换了换支撑腿,做贼心虚地用余光朝对面瞟了瞟,王公公的嘴角也自以为不为人知地动了动。他奶奶地,输给这老东西了!

        尚帝只想懒一懒,却不知一懒成惰,竟这许久,他回过神来也是忙起身,掀帘子时特意避开了那朵挑丝的绣花。这一动,皆获赦。王公公眼见帘子微微一晃,君王纤长的手指只刚刚露了一个尖儿,便赶着伺候上了。众人虽仍躬着身子,好歹也趁“乱”各自活动了一下两下,而且,有盼头总比无音信好得多吧。

        “晚了,有些晚了,”尚帝对自己轻轻抱怨着,整整了前襟,伸手挡住了要来多事王公公,正要迈步,又想起发髻可能倚乱了,便又对着王公公指了指自己的头。

        公公踮起脚摸了摸、正了正,挨近的时候感觉这君王身子有些发凉,思量了一下,却只是躬身回禀:“发髻已正,陛下。”

        尚帝好似七分满意又有三分犹豫,总觉得是不是还有哪里不合适。他站在焰灼宫的宫门前,像个从学堂归来、想回自己住处却必经过父亲书斋的孩童,在必然发生的命运面前和自己无谓地挣扎着。往日,这个孩童还能幻想,父亲许是外出未归或是书斋有客门窗紧闭,那么便可逃过一劫;今日,却似先生前脚刚来拜访过,他必要被正襟危坐的父亲大人教训一顿了。

        提气又放下,尚帝终于迈上了石阶。众人松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吸回去,他又停下了,“帘子……,”王公公怕是年老了些,未听清他的话,殷勤又不失分寸地挪近一小步,正要用尽所有心力听清下文并揣度前意,得到的只是一句清楚干脆的“算了。”尚帝下了决心,匆匆地挥挥手,便大步前行。王公公回了一声:“是。”身子压得更低些。当君王落寞的背影消失在朱红的大门里时,这几欲窒息的一众人等便急速又悄无声息地退散去了。

        霞光,映天。非朝,而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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