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不意
灯会结束时已经很晚，两人又自然而然地在书生家休息了一晚，第二日叶风刚醒就收到了迟遇的隐灵。
“须回问霞山一趟。下一处在云川附近，你可先去云川。”
“怎么这么急着回问霞山，都没时间当面说。”叶风自语一句。
在书生家吃了早饭后顺便打听了云川的方向，离宛州不算近。叶风揣摩了下迟遇的话，既然让他先去云川等，想必这一趟回去不会像上次一样立刻就回。
从宛州到云川，以他的御剑速度至少需一整日时间。叶风考虑一会，决定骑马去。他的御剑术确实如迟遇所说还不太熟练，若真不小心摔了，可没人能再拉他一把。
出了宛州后有一片茂盛的山林，山路难走，更别说骑马，只能徒步过去。叶风一手牵马，一手拿着一根长木棍探路。
山林不静，耳边除了脚步声还有时而响起的风声和走兽声，窸窸窣窣。视野常被野草遮蔽，路十分难辨，马儿一直低着头，没精打采的模样。
叶风望它两眼，疑心马也嫌弃山林沉闷。走了一阵后，马儿忽然嘶鸣一声，前蹄踢踢踏踏不肯再走，将专注探路的叶风惊了一跳。拉着缰绳给马顺了顺毛，安慰道：“别慌，一会就走出去了。”
结果他一伸手摸，马儿后蹄一蹬一发力，直接挣脱了缰绳狂奔而去。
叶风脸色一滞：“哎，你……”马儿头也不回。
待反应过来想追，后颈忽然一痛，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
叶风从没想过有一天走在路上，朗朗乾坤地会被人从背后敲闷棍。
他是被水泼醒的。凉水从头上浇下来，让他猛地呛醒，立刻就感觉脖颈后头有刺痛一下一下扎着，身上沿着四肢到脊背也爬着一种滞涩之感。
叶风睁开眼，发现自己双手被反捆在后，躺在一个不甚明亮的山洞内。地上潮气重，他不知躺了多久，骨头都有点发凉，被冷水这么一泼，打起了哆嗦。
“醒了？”
伴着人声，“哐当”的东西砸地的声音很近地在耳边响起。叶风瞥了一眼，是盛水的水瓢，砸地之后摔到了不知哪个角落。
他此时脑子还不清醒，只是循着声音下意识动作，还未等他去想，蓦地被人揪着衣襟从地上拎起。
“醒了怎么不说话？被打傻了？”
叶风皱了皱眉，被这样提着让他的呼吸有点不顺畅，他抬头望去，问道：“你是谁？为什么要抓我？”
眼前的不是修士也不是凡人，而是妖，青年模样，盯着他的目光冷幽幽的。
“为什么抓你？”妖道了一句，猛然将他掼在地上。
叶风痛哼了一声，差点厥过去。头和肩撞上了地上的岩石，灼烧一样干涩的疼后血哗啦啦地流了下来，顺着地糊了一脸。
叶风听到了大口的呼吸声，这妖似乎被什么刺激到了，但他此时头晕目眩的，没什么精神去想，只是脑中忽然一闪。
“……近日将有血光之灾。”
花灯会上怪人说的，难道是指这个？这来得也太快了罢？
等疼痛稍缓一些后，叶风用肩膀撑了一撑从地上坐死，望着眼前的妖。妖似乎还在顺气，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脸半隐在微弱的光里，看不太清。
“我好像……不认识你。”叶风尽量小心地措辞，免得又刺激到他。
妖忽然静了下来，呼吸声一下子弱了下去。
叶风心中正忖着这话是对是错时，迎面一阵急风袭来，还没待他看清是什么，胸口剧痛，几乎听到了骨骼折断时的脆响，整个人随着一股大力飞了出去，撞到了后面凹凸不平的洞壁上。
“咳咳咳……”
叶风摔在地上，只觉整个胸腔像是被车轱辘碾了几个来回，鲜红的血止不住从嘴边溢出。疼得厉害，但这疼也让他清醒。他抬头去看不远处的妖，一豆微光中能辨出发着抖的身形。
是恨。
叶风不知道他的恨从何处来，但很明显，他不想让他好过。先前掼他那一下还可以说是暴怒，后面这一脚是奔着要他的命来的。
一脚就让他肋骨尽折，脏腑半碎，这妖应当有金丹境的修为。不知是不是对自己的修为太过自信，并没有收掉他身上的短匕。
一次重击后，叶风已经意识到严重性，不敢再多想别的，只想着怎么逃掉。他看着妖走近，整个人都崩得死紧，心气不顺下又有血涌上嘴边，被他咬着牙抵住，手指按在短匕上。
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两只眼睛像是幽黑的深渊，下颌冷硬。他看了一会后忽然坐了下来，让叶风反射性抽搐了一下。
“你问我为什么抓你？我也不想抓你，谁叫你跟人修混在一起。”妖的声音沉下来，不带一丝感情。
叶风没说话，他觉得但凡说一句都可能刺激到这妖，他不能冒险，若再来那样的一脚他不可能活下来。
所幸这妖发疯之后好似终于冷静了下来，看他的眼神也变了，与他说起了话。
“你说过不会有事，说过信他，结果呢？”妖呵呵笑一声，又冷冷道：“荒郊野外的，连个给你收尸的人都没有。我找着你的时候，你都被野狗啃了一半。”
叶风垂着眸子掩住思绪。妖说的什么？说的是谁？
“真惨。”妖又道了一句，低得很，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他望着叶风，脸上忽然有了点疑色：“我们一起修行十几年，说好风雨共进，你怎么就相信一个人修？他哪里好？哪里值得你信？”
叶风心内描摹了一下，这妖口中的“你”应当是他的朋友，这朋友遇上了人修，后来死了。
妖神色冷静，叶风却觉那冷静之下有被遏住的疯癫。
“你跟他走的时候我留你，你推开我，说什么后会有期。但你走了那么久，一次都没回来看过我。”妖笑了笑，“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你这么会骗人。”
“……”
“要不是我偷偷去找你，我们是不是再也不会相见了？不是相见，”妖改了口，有了点嘲讽的语气，“我看你笑得开心的模样，没有去打扰你，你没见到我。”
这一句后妖沉默了许久，似乎是想起了旧事。叶风藏在阴影中的手拔出了短匕，轻轻地在绑着手腕的绳子上划动。
绳子划开大半，妖低眸道：“虽然当初跟你说了气话，但你应该知道那不是真心的。过得不好的话，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
叶风的注意力大半在绳子上，没留意妖突然的靠近。强烈的呼吸声喷吐在脸上，目眦欲裂的妖质问道：“凭你的修为完全能杀他，为什么选择死在他手上？！”
叶风一怔，心跳猛然收紧，怒意和杀意刺着皮肤，令他头皮发麻，手中隐蔽的动作也跟着停了下来。
这话并不是在问他，却让他觉得若是不回答，后果会很糟糕。
妖究竟在说谁？从他的语气听来，说的必然是一个灵修，这灵修是他要好的朋友，后来离开他与一个人修走了，然后不知发生了何事，死在了人修手上。
人修虽然与灵修不睦，却不会恣意杀死灵修，否则天道的反噬足以让他修为尽毁。若不是如此，只能是这个灵修最后成了妖，才被杀死。按这妖所说，还是在能反击的情况下自愿被杀死。
叶风想不通。既然成了妖，又为何愿意被杀？难道是突然醒悟选择伏罪？
在他沉思的时候妖的呼吸又平静了下来，轻声问了一句：“告诉我，为什么？”
叶风抬眼，忽然看清了他的表情，一种很寂静的悲伤。
“我不知道。”叶风说道。他的确不知道，但他觉得，这个妖应当是知道的。十多年的朋友，还有谁能比他更了解？于是他又反问了一句：“你难道也不知道么？”
妖又坐了回去，整个身体都颓了下来，脊背弯曲，像是压着不可见的千钧之重。
“我知道。”他说，“你爱他。”
叶风对答案并没有兴趣。空气似乎松弛了下来，他继续划着绳子，只差一点。
妖忽然道：“你别忙了，逃不出去的。”
叶风一惊，手中停了下来，那最后连结的绳丝恰好断掉。
妖神情清醒，冷嘲道：“你为什么要像他一样？和人修一起不会有好下场。”
“你为什么要抓我？”叶风问出了这个一开始的问题。
妖果然没有再发疯，淡道：“我找到他的时候正好看到你们，觉得很像。”
“什么很像？”
“你看那个人修的神情，同他很像。”
“这是你抓我的理由？”叶风觉得，这哪是什么血光之灾，这是无妄之灾。
“我这是救你。”
“……”叶风心上涌的一口血喷了出来，血迹铺了整个下颌，跟额头上流下的血相连，看着分外凄惨，但他笑了一笑，有点豁然开朗之意，“你没能救他，所以要救我？”
妖默然不语。
叶风心下一沉，没有觉得任何欢喜。这个“救”不一定是活着的“救”，否则妖不会对他下死手。他抬手擦了擦嘴边的血，妖对他的挣脱果然没有什么反应。
“你究竟想做什么？”叶风问道。
妖平静地看着他，说道：“我在山洞里下了禁制，只要有人靠近门口一步，山洞就会立刻倒塌。”
“这样你自己也出不去。”
“我不打算出去。”
叶风扶着洞壁摸索着站起来，左腿似乎折了哪根骨头，一动就疼，心肺上的疼已经麻木到不觉。他慢慢向门口走去，走一步血气就涌一下。
“你这是送死。”妖在他身后说道。
叶风没说话，依旧缓慢地走着。他懂医，知道自己的伤势，待在这里不动的话也许连一晚上都熬不过去。
“你怎么不等等那个人修来救你？”
叶风的脚步顿了一下，也只顿了那么一下。迟遇不知什么时候会回来，回来了又能立刻找到他么？他不能将生的希望赌在这种不确定上，至少他自己要为了生去搏一回。
在离洞口越来越近时，山洞果真摇晃了起来，洞顶的石头一下子皲裂，化成碎石接连砸落。用不多的灵力凝了一个防护结界后，叶风直视着洞外微光，在灰尘与碎石间踽踽而行。
结界被碎石砸出了裂口，贸然使用灵力又让他的伤势加重了几分，喉间的血气止不住。
离洞口只有两步时，结界终于撑不住碎掉了，一块巨石“嘭”一声砸向他，骨裂的声音响起，叶风扑倒在地，没法再站起。
他没有回头，两手并用向洞口爬去，碎石陆续落下。兴许是天道对他仁慈了一回，没有砸出让他完全动不了的伤势。
够到洞外的月光时，叶风笑了一笑，赌赢了。
山洞入口被碎石挡住，妖没有从里面出来。
叶风找了一棵树靠着，嘴里大口喘息，被石头砸到的腿豁了一个伤口，血咕嘟咕嘟往外冒。他用力撕下一块布条，将伤口绑紧后就瘫靠着一动不动，实在是没什么力气。
夜间的山林凉意不止。他呆望一会头顶的月亮，借着月光在周围仔细瞧了一瞧，拔了几根药草往嘴里塞。
意识逐渐模糊，浓烈的倦意席卷全身。闭眼的时候叶风想，他自己拼过命了，剩下的也只能听天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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