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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幽光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任清风曾短暂地想,是不是天道对他留了几分仁慈才没让他死,可火烧般的痛感在须臾间让他神思清醒。他动了动身体想要起身,却连抬起颈项都做不到。

        “哎,你醒啦。”推门声伴着脚步声响起,一个面色黝黑的农妇抱着个木盆走了进来。

        任清风想说些什么,喉咙哑得像灌了沙子,张了口也出不了声。

        农妇急忙走过来,给他倒了碗水,“你在海里泡了两天,现在虚得很,别说话,来先喝点水。”

        清水里混着鱼腥味,十分刺鼻。

        农妇一边喂水一边絮絮叨叨:“你落在了俺家的渔网里,本来还以为是条大鱼呢,没想到是个活人。你好好的一人,怎么就掉海里去了?”

        农妇自顾自讲完,也没有要等他回答的意思,抱着木盆又出去了。

        小屋又安静了下来。

        任清风抬起右手,试着引动灵力,空荡的气海毫无反应。如此重复数十次后,上臂的酸疼感强烈地刺激着后脑。他望了望被海水泡的发白的手掌,面无表情地任手砸落在床沿。

        干干净净,没了。苦修苦行数十年,什么都没了。

        就这么睁着眼睛躺了很久,他忽然翻过身,用仅剩的手臂把自己撑起。还未稳住时,虚弱与疼痛让他头脑发白,直接从床边摔到地上。

        农妇听到声音后赶过来,拉着他的手臂想扶起他,却忽然惊叫道:“你的脸……你的脸!”然后像碰到什么邪物一样猛地甩开手,连滚带爬跑出门去,嘴里大叫着,“有妖啊,妖要杀人啦。”

        任清风扶着桌子站了起来。腿上的断骨时时刻刻刺着神经,似乎还想要刺破血肉。他瘸着腿缓慢地走到门边,门外是一片无际的沙滩,几艘渔船停驻在浅滩上,渔网在日光中曝晒,四下弥散着浓烈的水腥味。

        瞭望海只有北边有一处渔村,离问霞山已经很远。

        农妇跑出门去不知所踪,任清风不知道她口中所说的妖是什么,也无意去想。他沿着沙滩往渔村外走,身后留下两行深浅不一的脚印。

        日头很烈,脸上泛起酥麻的痒。他抬手抓了抓,抓到了一手黏腻的湿意,碎肉和着血水沾满了指尖。他望了望指上的殷红与生白,又使力抓了两下,一整块肉都撕了下来。

        不知道走了几日,昏了又醒,醒了就走,一路跌跌撞撞到了山下的一个镇子上。问霞的纯白校服染了黄黑的尘土污垢,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医馆门口,小厮一把将他推攘出门外,滚落到了街心,“臭要饭的有钱么你?别让咱这沾一地的晦气。”

        地面灼热,烫得手心发红。身边人来人往,见他都掩鼻绕行。

        任清风抬眼看着面前趾高气昂的小厮,垂落的头发盖住了他的半张脸,只余一只漆黑的眼睛。

        小厮被看得心头发毛,捉起一边的扫帚扔了过去,“还不快滚?”

        他缓慢地撑起身,听着身后谩骂,往前走去。

        日光迅速地暗了下来,漫天雨滴顷刻泼下。街道上的人狂奔的狂奔,躲雨的躲雨。

        任清风微微垂着头,身形被泼天雨幕淹没。

        有人奔过他身边,将他撞倒在地。他就这么仰躺着,对着万千落雨。雨水从脸上腐烂的伤口内浸入肌骨,丝丝缕缕的疼与痒让他清醒得很。

        他的脸上不知为何露出一丝笑来。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到天清气朗时,他才从地上爬起,在空无一人的街上独自走着。

        没有一家医馆肯收他。他坐在街角一处巷子内仰头看天,耳边几乎能听到腐气一点一点撕裂血肉的响声。其实从渔村离开没多久他便知道自己中了一种毒,见光就会皮肉溃烂,但他没有闪躲日光,甚至尽量往明日下走。

        阳光晒得他发痛,可是阳光很明亮,既没有污秽也没有阴影。

        一个大白馒头忽然滚到面前。任清风抬眼,离他不远的地方蹲着一个小乞儿,指着馒头说:“给你的。”

        小乞儿满脸泥垢,说话时一直盯着馒头不放,还在努力咽着口水。

        任清风捡起那个馒头,掰成两瓣,丢了一半回去。小乞儿迅速地捡起那脏兮兮的馒头往嘴里塞。

        任清风已经很久没吃过东西,即使是个又白又软和的馒头,吞下去的时候也像刀子一样划着喉咙。

        小乞儿狼吞虎咽吃完后,慢吞吞地靠过来,问道:“你的脸是不是得了什么病?”

        缺水的喉咙干哑得不像人声,“嗯。”

        小乞儿蹲到他身边,看他一眼又缩回了目光,变得支支吾吾起来:“你、你穿的是问霞山的衣服,你、你是问霞山的仙君么?”

        任清风嘴角轻轻提了下,“你看我像么?”

        “不像。”小乞儿摇头,“仙君有仙剑,你没有。”

        “我的剑丢了。”

        小乞儿目光一亮,“那把它找回来呀。”

        “找不回来了,它可能落到海里去了,也可能丢到山里去了。”

        “啊?那多可惜呀。”小乞儿的神色肉眼可见地萎靡下来,又很快亮起,“哎,要不再买一把?我有钱。”

        两只手捧着几个铜板举到了眼前,任清风定定瞧着。

        “哟,原来你还藏着钱哪。”一个灰头垢面的乞丐忽然凑过来,一把将那几个铜板夺走。

        小乞儿扑过去,“还给我。”

        乞丐一脚踹过来,将他踹出老远,唾了一口,骂道:“滚远点。哎呦,谁打我?”

        乞丐摸着刺痛的后脑四下张望,周围只有一个残手又断腿的加一个倒在地上起不来的,他望了两眼又继续走,手上又被什么给打中,疼得钻心,铜板洒了一地。

        “有怪物啊……”乞丐没叫完就撒丫子就跑了。

        任清风起身将铜板捡起。

        小乞儿已经爬起来,愣愣地看着他,“你果然是仙君,你真厉害,两个石子就能把他教训一顿。”

        “收好了。”将铜板递过去,任清风转身往巷子外走。小乞儿跟在他后头,一步也不落下。

        直走到镇外时他才回头,“别跟着我。”

        小乞儿嘻嘻笑,“仙君,我给你买一把仙剑吧?我认识一家铁器铺老板,他家的剑可好啦。”

        “……”

        “你在这等我呀,我很快就回来。”小乞儿蹦蹦跳跳跑走了。

        任清风站在原地,等到日头西斜,等到星子缀满夜空,扑闪扑闪的,就像小孩眼眸中纯洁的亮光。等到明日又升起时,一辆平车轱辘着推出了镇门。

        推车的人一脸惋惜,“这些个乞子真是一点心肝都没有,下手忒狠了些。孩子呀,下辈子投个好人家,安安康康过一辈子罢。”

        平车轮子碾过一块碎石,车身晃动了下,凉席滑落半边,底下露出一张淤青密布的脸。

        任清风依旧站在原地,平车走过他身边,晃动间落下一把剑来。

        剑身锋芒透亮,当真是好剑。

        那一日有人见到一个残了半边身体的人提着一把无鞘的剑,冷得同杀神一般,剑身上血迹长流,滴了一地。

        任清风坐在草草堆出的小坟包前,从怀里拿了两个大白馒头。

        “你的剑我收下了,馒头留给你。”

        风吹过草间,细细的沙沙声像是回应。

        此后他抱着一把剑,拖着一条废腿走在世上。白鹤秋水服已破烂到不能在穿,他的身上也不再有任何曾经的影子。

        不再有绝世的剑法,也不再有风发的意气。

        埋头走过人群和山河,阴影在前也在后。

        十年间,他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有一个下雪的冬日,他坐在一间破庙里看外面的雪,有人走了进来。

        那时候他已经不再想着远离人群,远离刺耳喧嚣,远离无故恶意,然后他听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青年将一件外袍披到他身上,问他,“你认识任清风么?我想见他。”

        任清风。

        青年的声音似春风温柔。

        他缓缓动了动眼珠。

        青年离开了。

        他望着那个身影,仿佛从一场经年的噩梦中醒了过来。

        他是任清风。

        雪停的时候又有一人走进破庙,带着冷淡的笑意,望了他一会,问道:“临渊剑任清风?”

        谢意救了他。

        再度拿起剑的时候他肯定了那个答案。

        他是任清风。

        后来他找到了何洛。轻红剑法招招入骨,喷薄着漆黑的血幕。过去这么久,说不上是恨意,只是作了一场了结。

        他是活在了淤泥里,可那又如何?外间风雨暴虐,妖魔嘶吼,他还是任清风。没了金丹如何?断腿如何?脸毁如何?一手还在就能为乞儿报仇,没了灵力精修剑道本身也能别有洞天。

        世间有阴暗,可他不必把自己也逼进阴暗,也没有任何人能将他逼进阴暗。

        只是不曾想到的是,当年的小师弟如今已长成这般气势迫人的模样。

        “长、安……”

        脖颈间的力道骤然松弛下来。

        闻长安后退一步,望着眼前呛咳不止的人。

        “师兄,我不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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