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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恐惧


庄风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冷色的晨光从窗户照进来,细雨过后竹林幽谧,像一汪浸在山间的深水。

        “啊!竹笋。”醒神后的庄风三两下将自己拾掇干净,背着竹篓拿上小锄头就奔出了门。

        果然,一场雨就教笋崽子们冒出好大一头,层层竹衣包裹着,煞是可爱。庄风挑了一块地,熟练又麻利地挖起来。

        “这个大了些,要清炒。”嘴里碎碎念着,脸上一直挂着淡笑。

        等到挖满一整个竹篓,庄风擦了擦脸上几点汗水,心想今天似乎有些热。哼着小调回到竹舍,忙活一番再吃个饭就钻进侧边小书房里看书。

        “……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

        念了两句就丢到一边,下巴搁到桌子上,出神地望着窗外。

        风轻云净。师父这时候在做什么呢?

        这么多年来日复一日等着江堰回来,庄风忽然想,作为徒弟自己是不是过于惫懒?若是跟着江堰好好修炼,说不定就能同江堰一起下山。那样的日子会不会比现在这样一味地等着好上许多?

        他闲闲想了一想,便跌入了瞌睡中。

        醒来后庄风拿了墙上挂着积灰的竹剑,到院子里将前些日子江堰教的剑法练了一遍。他对修行这事一直不太热衷,此时握着手中剑,想着在外除恶的师父,倒是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希冀来。

        自己现在开始认真还不算晚吧?他心中琢磨,圣人也是“十有五而志于学”,说明这是个不错的年纪。

        对希望“后继有人”的江堰来说,这也该是一个惊喜。少年激动地想着等师父回来要认真跟他讲。

        如此日子轻快地就过去了,庄风计算着江堰回来的时间。他正细心地给笋剥开外衣,忽然听到竹舍开门的声响。

        这么快就回来了?他匆忙跑出门去,因为呈现在眼前的一切而失声。

        他记得这才早春时节,满山的竹叶怎么已经枯黄?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落叶,江堰躺在上面,碧珩摔落在旁。

        “师父?”

        他不敢走过去,呆滞一般望着。很快,流淌的血迹将竹叶浸湿,氤氲了湿漉漉的泥土。视线里填满了娇艳的血色,他跌坐在地,看不清前路。

        “小风。”有人唤他。

        他连跪带爬靠近,伸手又缩回,嘴里喃喃着:“师父,对不起。对不起,师父,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身下鲜血沉积成深黑的颜色,眼中那一层却怎么也褪不掉。

        明朗的天光熄灭,云霞灼烧半边夜空。少年伏在石碑上,双目紧闭。

        师父,如果我曾跟随你认真修行,曾成为你的帮手,而不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弃儿,是不是,你可能就不会死?

        一句诘问,至此成为梦魇。藏在无人可窥的深处,也许他自己也不知。

        黑暗中,庄风睁开眼睛。侧过头去,桌上一盏微弱的烛火。

        他抬手虚握了一把,血液黏腻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指尖。发愣了许久,思绪慢慢回笼。

        “游兄!”

        庄风翻身下床,眼前却一黑,差点摔地上去,稳住身形后,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有人走了进来。

        “醒了?”

        庄风忽然有种尚在梦里的感觉,“迟遇?”

        迟遇将手中托盘放到桌子上,走过来扶着庄风躺下,低声道:“你中了幻术,再休息一会。”

        “是你救了我?”

        “嗯。”

        是梦吧?或者幻术还没有解,否则迟遇怎么会在这里?庄风闭眼又睁开。

        迟遇还在。这个现实让他在梦中裹挟着的虚幻感与恐惧感慢慢开始消退。

        庄风撑起身来。迟遇端了托盘中的碗,坐到床边,将碗递给他:“不想睡就先喝药。”

        庄风接过一口气喝了个见底,迟遇又从他手中拿过碗,放到一旁,动作自然得像是做过许多次。

        “为什么你每次都能救到我?”浅而温柔的光线不知不觉让人放松了许多,庄风半开玩笑问道。

        迟遇指了指他丹田的位置,沉目道:“之前给你渡灵力稳住金丹,灵力还留在你体内,你只要失去意识,我就能感觉到。”

        “原来是这样,多谢。”庄风起身,“游兄不知去哪了,我得去找他。”

        “我陪你一起。”

        迟遇找到庄风时,山洞内只有庄风一人,恶妖不知所踪。庄风身陷幻术中,时间越长幻术对心神的影响越大,迟遇只能先将他带出。

        庄风听迟遇说着在他昏迷后发生的事情,想到那个似乎被操控的女子秀娘,原先没特别注意的东西一一涌入了脑中。

        若秀娘真的是恶妖派来的,为何弄出了一副修士一眼就可辨别的被操控的模样?难不成是这恶妖粗心糊涂?

        或者恶妖是故意为之,让他放松警惕,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入陷阱。他失去意识之前没联系上游笑,那游笑究竟是同样中招还是发生了别的事?若是也中招,为何恶妖不抓他只抓自己?难道这恶妖真的挑衣服杀人?

        赶到和游笑一起下榻的客栈,房内摆设没有任何变化,桌上的空茶壶空茶杯好端端的在上面。

        庄风扶住额头,幻术带来的晕眩还残留在脑中,湿黏黏地捉住他不肯放,他依着心里对游笑的挂念撑到这里已经有些坚持不住。

        迟遇在他身形不稳要跌倒时一把抓住他,不由分说将他扭到了床上躺着,驱着灵力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

        浮光般的灵力游走着,在到胸腔附近时明显滞涩了下。迟遇脸色微变,垂首望着庄风。映在他眼中的少年面色沉静,往常流动在眸底的濯濯清水平淡如镜,似被一层模糊的东西遮住。

        从他醒来便一直是这个样子。

        “能不能告诉我,你梦见了什么?”迟遇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话。

        “梦?”庄风平躺着,喃喃重复,而后笑了一笑,仍没能让那弯清水流动起来,“梦见师父过世。已经过去两年,早该习惯了。”

        庄风从未和别人提起江堰的事情,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是不想提还是不敢提。

        迟遇沉默着。

        庄风侧过头问:“怎么了?”

        “你在害怕什么?”

        庄风不解:“害怕?”

        “你中的是一种特殊幻术,这个幻术会勾起你心中最恐惧的回忆。你沉在幻术中的时间很长,虽然已经醒过来,幻术对你的影响却没有消退。”

        “不消退会怎样?”

        “在接下来一段时间,你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身体和情绪,严重的话,会影响你的修行。”

        “不能控制情绪是什么意思?会变成疯子?”

        “不会。”

        庄风放了心,“不疯就好。不就一段时间嘛,熬熬就过去了。”他一副不甚在乎的模样。迟遇忽然捏住他手腕,“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庄风又笑了一笑,单手撑着床榻坐了起来。他露出一点无奈表情,“我只是又梦见师父离我而去。旁人说它是噩梦,可我从没这么想过。对我来说,这是真实。你这样问我,其实我也不清楚自己在害怕什么。”

        少年的声音溶在微沉的烛光中,第一次向他人吐露深藏的心思。埋在心里许久,不知芽儿是腐烂掉还是已经静静成长。

        迟遇在绵长的静默中回望。良久,似有所悟般抿唇:“好。”

        捏住手腕的手改握住掌心,温热的触感让庄风不由低头。颀长的手指轻轻覆着他的手掌,匀称漂亮的指节像他某个春日里拔出的细笋。一股和缓却强劲的灵力从掌中流出,源源不断地输入他的身体。

        庄风反应了一会才开始挣扎着收回手。之前迟遇助他稳住金丹费的那些灵力只算清泉细流,休养几日就能恢复,他可以说服自己是前辈照拂晚辈。现在这奔涌江潮一样的灵力流出去,不说要花费个几月还是几年才能回来,就是之后因灵力损失带来的身体虚弱,都不是他能承的情。

        挣脱不开。迟遇不知何时闭上了眼睛,眉目间几乎可以说是平静,手上却固执得很,怎么都不松手。

        “迟遇!”庄风终于喊了一声,别的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大量的灵力忽然灌入,冲击着原本就疲惫的身体,庄风的精神开始有些不济。

        过了很久,迟遇才睁开眼,“不能对症下药,只能用这个办法消除幻术对你的影响。”

        庄风强撑着有气无力的身体:“那点影响不值得你为别人花这样的力气。”也许这就是迟遇所说的无法控制情绪。庄风觉得按平常来说,此时自己该是受宠若惊的感激,而不是有一股隐隐的怒气抵在胸口。

        迟遇微笑:“你是不是忘了我后面说的?可能影响你的修行。这个险不能冒。好了,你先休息会。我去找你要找的人。”

        扶着庄风躺下,顺手点了他昏睡的穴道。迟遇站起身,几不可查地摇晃了一下,又抬手落了一道结界。

        离开之时他又回头,望着躺在床上的少年,目光与月色一般平静温柔,他轻声道:“这次要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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