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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今昔


仲秋之末,王氏入宫。皇嗣虽已极力简省礼节,但我望着她一身嫁衣入府,又由司仪引路,仍然有些羡慕。

        临福殿红烛高照,我心下不安,不能有任何情绪表露出来,便执了书卷在手,读了半夜,却全然不知一字。

        第二日,我当拜见侧妃。昨晚胡乱一睡,脸色憔悴得很,只好让青柔为我仔细上妆。临福殿外已有候着的宫婢,为首是王氏带来的,我还不曾见过。她上前一步,欠身道:“这位夫人如何称呼?”

        青柔倒也利落,大方地答道:“这是豆卢孺人,来向侧妃问安的。”

        那宫婢忙行了礼:“奴婢玉桃,见过孺人。殿下与侧妃尚未起身,还请孺人稍待。”

        “好。”我轻声应答,又打量了那宫婢一眼,便立于廊下等候。不知怎的,明明千百次地告诉自己,皇嗣正值壮年,姬妾只会越来越多,可心里却还是这么酸楚。

        过了一会儿,殿门打开,宫婢们鱼贯而入,伺候梳洗。待我进去之时,王氏正替殿下更衣,我看她眼中漾着浓情,便知昨日好事已成。殿下不动声色,由她服侍妥当,方才落座。

        “妾身孺人豆卢氏拜见殿下,拜见侧妃。”我跪下行礼,只待吩咐。

        “芳媚。”皇嗣轻唤她,脸上倒看不出什么,可这一声唤,却让人觉得他们并非初识,她也绝非昨日方才入宫初见殿下。“靖汐已在东宫多年,性情最是和善,她如今掌府中事务,闲时也可与你做个伴。”

        “早就听说豆卢孺人,今日终于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殿下放心,妾身定会与孺人姐姐和睦,一同侍奉殿下。”芳媚含笑,轻启朱唇,我才得以看清她那明艳姣好的面容。

        “妾身不敢当侧妃唤声姐姐,日后定侍奉侧妃勤谨。”我见她面上不乏骄傲的颜色,又有陛下撑腰,不知她是否是个好相与的,只先尽可能地恭敬。

        “快起来,坐吧。”皇嗣见芳媚不曾允我起来,知我不能久跪,向芳媚道:“靖汐膝上有伤,不能多劳动,侧妃多多照顾才是。”

        “是妾身疏忽了,只见孺人亲切,便只顾说话了。”芳媚忙陪笑道,又命玉桃上前扶我。我知道她有试探的意思,想看看殿下究竟待我如何。可殿下淡然处之,一时之间,我不过普通侍妾,她不过寻常侧妃,根本看不出别的。

        皇嗣见寒暄已过,便起身道:“本王还有事,先走了,靖汐,你陪侧妃说说话。”

        我低头应是,又与侧妃一道恭送他离去。还未出殿门,五郡王李隆业和两个郡主便从外面一路小跑过来,他们向父王行了礼,又一溜烟地向着芳媚。

        芳媚满是笑意,取了礼物和点心哄着孩子。隆业也是聪慧,殷勤地唤着阿娘,两个郡主也乖巧地缠在身旁。芳媚一下子忙不过来,一面让玉桃给郡主挽起披帛,一面又吩咐我道:“孺人,看隆业一身是汗,去拧个汗巾子来吧。”

        我一愣神,连忙遣了青柔去盛水,又亲手拧了帕子,拉住隆业,细细替他擦拭。青柔不曾想到芳媚竟如使唤宫婢一般使唤我,原想出言理论,我示意她不要出声,去做便是。

        从前我也常照顾五郡王,只是那时并无亲疏,他们都是皇嗣的孩子,可如今的感觉却是全然不同的。

        我一抬头,看到皇嗣其实并没有走远,而正透过花窗望向这边。他微微向我点头,用目光告诉我他懂我的难处,总算得些安抚。

        忙完孩子们的事,我才将备好的礼物献给芳媚。“侧妃,这是妾身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望侧妃笑纳。”

        她命玉桃捧了过来,左右看着,嫣然一笑,“这刺绣倒不常见,孺人有心了。收下吧。”玉桃一面收下,一面取来她给我的见面礼,只一对金玉钗环。我知她的轻视,却也只能谢赏。礼物贵在有心,钗环之流,就算再贵重,也不过是位为尊者随意的打赏罢了。

        就这般又过了许久,我陪侍一旁,与她说话。她若想要问的,府中事务也需细细回禀与她知晓。总算从临福殿里出来,我心中烦闷,想到今日三郎正学训诂,便不由自主地走去了馆阁。

        这是东宫一片幽静之处,很少有人过来。侍从原在门口把守,见到是我,便行了礼让我进去,这显然是皇嗣特意吩咐的。

        没想到除了三郎,还有素春。说来也是,这密钥恐怕只有他最是清楚。素春见我,忙要起身相迎,可腿脚终不利索,又跌回榻上。

        “你不必劳动,快坐吧。原不用这样客气。身子可好些了吗?”

        “谢孺人关心,都好,都好。”素春还如从前一样和善,看着我好像故人重逢一般。

        三郎见了便抢白我:“正算着你什么时候会来,这便等着呢。如何?”

        我知道他在问我芳媚的事,但毕竟多说不好,便道:“不过是寻常的礼节。没什么别的,倒是你,今日的书可学好了?”

        可他似乎心不在此,脱口而出:“过目不忘。姐姐,这宫里除了本郡王,再没有谁了。”

        “我相信。不然,殿下也不会对你寄予厚望。”

        “我倒希望父王眼下能放得过我,免得让‘厚望’二字弄得我偏要像大哥一样老气横秋。又让你,没得净受些欺负。”

        我看他比拟他大哥的样子,不禁一笑,“好了,我是我,你是你,本是不相干的事。你若真的关心我,且省下心思,用心学吧。”三郎就是这样,几句话间就能将我从垂丧之间拖拽出来。

        “姐姐,看你眼角发青,必是一夜未睡。”他忽然收敛了神色,说道。

        “哪有……”我扭过头去,目光却和素春相遇,他也在带笑看我。

        “我若是父王,定不会让你受这么多委屈!父王也真是的,他那个淡漠的表情,冷冷的样子,要负了多少人?也多亏了你受得住!”

        “郡王!不能这么说……”我见他似是真的抱怨皇嗣,连忙拦住,“殿下有他的难处。你若在他的位置,也不一定能比他做得好。记得我入东宫的第一日,素春便说‘眼见不为真’才是宫中的道理。郡王既要学训诂之术,这话倒应好好品读。”

        素春颔首道:“孺人说的是。三郡王固然聪慧过人,但年轻气盛,终须磨练。殿下让你日日过来,看重的不只是殿下过目不忘,也是再添磨心之术,读心之法。”

        “姐姐!你们说的我都懂……可我就是不愿看到你……”

        他原想更说得透彻,可看到素春在旁,终究咽了回去。

        “我没事……”我本示意三郎不要再说,但又一想其实说开无妨。毕竟皇嗣与素春还是要见面的,倒更见我的坦诚。

        “刚才我的确觉得疲累,碰巧被你看到,都是膝伤的缘故。你们这些皇子皇孙,哪个将来不是姬妾成群?我若真为这个难过,岂不是一日也过不得?再说,只要心中有过,就足矣。什么变与不变的,谁又能知?只要还是亲人,还在身边就好。”

        这话本是说给三郎,也是又一次说给自己。谁知三郎听后却怔住了,低头暗自琢磨起来。

        我见素春在一旁点头,便随口问道:“素春,侧妃与殿下,似乎不是初识,从前就有些瓜葛的罢?”

        “这……”素春轻咳一声,道:“孺人现在见微知著,竟也瞒不过了。其实……那年,皇嗣还是陛下。王贤妃将要临盆,让妹妹入宫相陪。谁料却赶上难产。危急之时,王贤妃便求陛下将她妹妹纳入宫中。既为照顾孩子,也为了给她们王氏延续荣华。可陛下考虑再三,却未曾允准。倒也给王氏姐妹留下遗憾啊。”

        “怪不得。”我轻声叹息。“这原本合情合理,当时的陛下为何不准呢?”

        素春摇了摇头,长叹道:“彼时太后称制,大唐朝不保夕。陛下已决意退位,太后逼得又紧,宫中险象环生。王贤妃难产而死本就可怜,陛下怎会忍心让她的姊妹再入宫受苦……”

        “素春,究竟是为何,在殿下看来,女子入宫皆苦?”我一面听着,不由地想到皇嗣的确始终都是这么觉得,他不止一次的提到,也从不会给人以承诺。

        素春看着我,竟面露几分悲怜。“孺人,你回首来时,难道不觉得苦?寻常女子该有的,他却给不了……他那么心善,内心不愿伤害一人,又怎么舍得这些女子因他而……一生无依,或是屡遭厄运呢?就连韦团儿,他都不忍……何况别人。”

        “韦团儿?”我和三郎都是一惊,一面听着,一面同时脱口而出。

        素春缓缓道出:“殿下虽厌恶韦团儿,可也不愿连累她。只是未料想她自以为是,变本加厉,大概也不知自己只不过是枚弃子。”

        “弃子?”韦团儿若是弃子,那这盘棋局真正的主人,恐怕也只有一人……

        “若王氏那年继而为妃,恐怕命运早已和皇嗣妃她们一样……而孺人你,你若还记得,当日在大明宫里,殿下起初原也不肯,只是碍于陛下威慑,才忍痛答允的。”

        “素春,三郡王还在这儿呢……”我听素春说到宫闱旧事,倒有些不自然,总觉得当着三郎的面说起不好。

        谁料他却淡然一笑:“不妨。训诂之术,原是天下之术。三郡王欲学,必先学面对真相的勇气。宫中府中,大抵都是如此。化繁为简,再化简为繁,才能游刃有余。”

        “三郎……”素春说得如此透彻。我看三郎已然呆住的脸孔,大概是真的知道自己在世事面前仍然浅薄。听我唤他,方才回过神来。“先生说得是,从前是我看轻了。日后定潜心研习,再不敢轻狂。”

        素春向我点了点头,又轻摆手,说道:“还有一层。我如今不能常在殿下身边,许多事上,亦有所不便。倒是三郡王,也许还能,还能护着你些……”

        我不禁涌起一阵眼泪,尽力地忍住。只让这意蕴深长目光在三人之间徘徊着。

        三郎应着,向我郑重地点头。我虽不知下一个危难会是什么,却已然能感受到在这宫中我不是那么绝然的无助。我何尝愿意因自己而烦劳他人,可谁又能真的知道此间的步步深浅。

        就这么静坐了一会儿,终是三郎用勤习苦读打破了沉默。素春也收敛起精神,仔细教他。我不再打扰,独步出来。我忍不住透过窗棂看他,看他的神色眉宇,像是一次脱胎换骨,他大概也能由此,点石成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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