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沈灵霜到沈府时，天已经黑透了。

        下人们掌了灯，小崔氏才用完膳，正被婢女搀扶着，在廊下侍弄花草，见她来了，搁下银剪就迎上来摸她的手。

        “怎么这个时辰来了？手这么凉，也不多加件衣裳？阿春，快去我屋里取件披风来替你家娘子披上。”

        屋檐边悬的羊角灯明亮，将小崔氏鬓边微白的发和焦急疑惑的面容照得清晰。

        只这一照面，沈灵霜的许多话都说不出来了。阿娘的情况真的很糟糕，要不，和离的事……还是先跟阿兄和阿耶商量好再告诉她吧。

        她脸上挤出个笑，“我就是想阿娘了，阿娘不欢迎我来么？我趁着夜色来，就是想找个借口留下，免得阿娘今天再赶我回赵府去。”

        小崔氏笑了笑，拉着沈灵霜的手，“先进屋再说，外面冷。”

        她病得太久，没两步就脚下发软直直往下栽，幸好被眼疾手快的婢女们团团接住。

        小崔氏下意识地看向女儿，沈灵霜连忙低头遮住自己发红的眼角。

        她不想看见，她什么也没看见。

        不想让对方担忧的母女两人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一同进屋说话。

        当晚小崔氏果然没再说赶她回去的话，沈灵霜就势让人收拾出未出嫁前的闺房里歇下。

        她因为小崔氏的病情难过，辗转反侧，好不容易才睡着。可才过三更，就在静心台的熊熊大火里猝然惊醒。

        沈灵霜抱膝坐起，额间满是冷津津的汗珠。她下床想给自己倒杯水，可两手都在颤，一不小心就打翻了妆台上的物件，发出哐当一声。

        阿春飞快端着烛台进屋，“娘子？”

        沈灵霜抬过眼，就在镜中看见自己因为一时分不清现实梦境，极为苍白惊惧的脸庞。

        “没什么，你下去吧。”

        她挥退婢女，自己弯腰捡起地上掉落的物件。

        是一只上了锁的精巧盒子，雕花楠木，纹路雅致，显然出自大家之手，价值不菲。

        沈灵霜盯着盒子看了好一会，才想起这是什么。

        她捧着盒子又发了会儿呆，赤足走到屋角，毫不留恋地将它丢进炭盆里。

        灼红的炭将盒面足可鉴人的漆面嗞嗞烧化，紧接着薄薄的一层木板被烧出大洞，盒子里原本被珍视藏好的信笺很快卷曲燃烧起来。

        不过是几封赵元璟随手写的哄骗人信件，居然被曾经的她如此小心珍藏，沈灵霜想起前世种种，心口有些发闷。

        她再次看向镜中的自己，与月色一般皎白柔和的脸庞上，乌睫纤长，翘鼻粉唇，与前世一模一样。

        她完全想不明白，赵元璟是怎么能对着她这张脸，对着被他亲手逼死的自己，如此轻易就说出要重新开始的话？

        那个深爱着赵元璟的沈灵霜早就死在静心台的大火里了。

        又如何能重来呢？

        沈灵霜抿了抿唇，借着月色从妆台里摸出了一把匕首，寒光照亮了她的眼，那双圆润含水眸子渐渐坚定起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她一定要尽快去与阿耶和阿兄说她要跟赵元璟和离的事。

        想到小崔氏可能露出的失望叹息神情，她眼中发酸，却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或许，可以先让父兄帮忙瞒着阿娘。

        沈灵霜轻轻吸了口气。

        可还没等她想出万全之策，赵元璟就带着细软亲自登了沈府的门。

        沈怀原不在，沈谦光不情不愿地备茶相迎，让人叫了妹妹过来。

        “即刻启程去东都？”

        沈灵霜一听到赵元璟的来意就懵了。

        驾幸东都，好缓解关中百姓供给负担是朝廷每年的旧例，宫里也早都预备了起来。但也该是下旬才出发，为什么会突然提前？就是前世也没有这一遭啊。

        她的兄长沈谦光拿眼瞥着赵元璟，不温不热地讥讽，“妹夫好灵通的耳目！我今早才得的消息，说是陛下昨夜梦魇，梦见从前的宋王妃所以决心提早东巡之事，你居然一大清早就备好了细软要来接我家小妹。”

        “好一个赵左拾遗！”

        沈谦光这会很不高兴。

        他只知道妹妹前几日不知何故突然回了府，但不妨碍他将错误全部都归咎到赵元璟的头上。他的妹妹最是温柔隐忍，善解人意，要是有错也一定都是赵元璟的错。

        而现在迟迟才来的赵元璟更是没有一点要道歉的意思，反而张口就要接妹妹远行，根本就看不见半点诚意！

        赵元璟不紧不慢地拱拱手。

        “陛下也知我与灵霜感情极好，特许我携妻同行，”他只看着沈灵霜，“还请夫人莫要推辞。”

        沈谦光被这番绵里藏针的话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赵元璟不过才当上个小小的拾遗，此举分明是在仗着陛下的势，是在明示沈家他如今今非昔比。没想到自己真的看走了眼，他以为自己千挑万选为妹妹找了忠心耿耿的狗，可赵元璟分明就是匹白眼的狼！

        “你！”他攥紧手里的麈尾。

        沈灵霜连忙拦住兄长。

        她听得暗暗心惊，这些时日她一直为小崔氏的病奔波，竟是不知赵元璟何时已经得了圣人信任，成了名副其实的天子近臣。

        左拾遗随侍皇帝左右，随时讽谏，匡正得失，甚至可以参与朝臣廷议，是顶尖的清贵位置，多少世家子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呢，赵元璟居然能在这短短时日就能连升数级从小小司谏一跃得到这个位置？

        更重要的是，圣人还梦见了从前的宋王妃？

        那可是赵元璟的生母！

        沈灵霜意识到了那个可能，不敢置信地看向赵元璟，他这是已经万事俱备，提前为生母造势，准备好要揭破自己的身世回宫当太子了吗？居然比前世早了那么多！那自己还有逃离他的可能吗？

        一连串的可怕猜想浮上心头，沈灵霜脸色一瞬煞白，吓坏了时刻在余光里留意她的沈谦光。

        眼见妹妹身形微晃，他立时伸手要接，却被另一人抢了先。

        “不劳沈兄了，”赵元璟连看都不曾看他一眼，低下头问怀中人，“灵霜可要与我同去？”

        被牢牢握住小臂，沈灵霜听出了赵元璟看似温和语气中浓浓的威胁意味。

        她忍了又忍，点了头，在沈谦光疑惑不满的目光里先回后院与跟阿娘告了别，见阿娘服了徐家父女的药精神渐好，心里才好受几分。

        沈谦光还想留人，被她强撑起精神打发敷衍过去。

        临上车时，沈谦光皱皱眉，看着她认真道，“我将家里安顿好就会赶上你们。”

        阿兄这是在说给赵元璟听呢，沈灵霜心里一暖，用力点了点头才依依不舍地上了车。

        宽阔平坦的长街上车水马龙，人声熙攘。

        圣人迫不及待地要赶去东都，御驾先行离京，天子近臣与侍卫随侍左右，宗室与王孙紧跟其后，整个长安都变得拥挤起来，络绎不绝的马嘶和辕铃声塞满百丈宽的朱雀长街，传入车厢少女的耳中。

        赵元璟没有骑马，坐在了她的对面。

        车厢里严严实实地钉了好几层棉布，暖炉里焚着缓解晕车的果木香，还垫了厚厚的褥子，做足一副出远门的准备。

        阿春左看右看，最后借着奉茶从车上溜了下去。

        车里只剩她和赵元璟。

        从她的视角，只能看见赵元璟那只修长有力的手，正一下下不紧不慢地叩着桌案。那只手好看极了，骨节如玉，根根分明，可惜指腹却有劳作的薄茧，是他颠沛流离十数年的见证。

        沈灵霜背后阵阵发凉，下意识握住袖袋中的匕首，在赵元璟俯身靠近她时越握越紧。她的心神紧绷到极致，只知道死死攥着匕首。

        冰凉如雪的袖角从她耳畔一拂而过。

        沈灵霜下意识摸了摸鬓边，从发间取下的，是一支银钗。簪头是一小簇一小簇米粒大的杏花，花蕊处嵌着细碎的宝石，在昏暗的车里都璀璨夺目。她见惯了好东西，一眼就看出这支钗子价值不菲。

        沈灵霜不禁愣住，赵元璟这是做什么，讨好自己吗？小娘子看着钗子蹙起了眉。

        赵元璟微微别过脸，竟有几分不自在，“我第一次见你时便想，这烟雨杏花，很是衬你。”

        有句话他没有说，这支钗其实是他亲自绘了图，让匠人打的。

        灵霜不在的这几日，他常常会想起两人初见时的场景——慈恩寺的后院里，杏花树下的少女正伸手去够花枝，从烟粉衫子里露出的一小截腕子如霜胜雪，被突然出现的陌生男子吓得含羞逃走时又忍不住好奇握着花枝回头，怯生生的模样娇俏又动人。

        赵元璟原本以为自己喜欢的，该是如楚如霜那样的女郎。既能助益他得到皇位，又有楚氏为后盾，能够庇护子女，不会轻易被人所害，与他软弱轻易被害死的生母完全不同。同时又头脑蠢笨，见识短浅，完全不会让人联想到他那位谋朝篡位、心狠手辣的好祖母。

        原本是再合适他不过的，他也应该如前世的流言一样喜欢楚如霜。

        可事实上，他错得离谱。

        他喜欢的，根本不是楚如霜那样的女郎，反而是……赵元璟凝着眼前人，喉间上下滑动一下，居然觉得有些干涩，准备好的话也变得难以出口。

        沈灵霜没留意到郎君的异样，只一味低着头，握紧前世求而不得的簪子，掌心被簪头硌到的疼痛感告诉她这不是梦。

        她甚至有点怀疑赵元璟是在向自己示好求和。

        可转念一想，就有些好笑。

        赵元璟性子那样傲，前世今生，她也只见过他对楚如霜低过头，自己不过是个替身，哪里值得他屈尊降贵地讨好。

        正琢磨着，连绵深沉的“铛——铛——”从车外传来，和在风里还有无数金铃的清响。

        沈灵霜怔了怔，知道车驶到了慈恩寺附近，不由得有些出神。

        长安赫赫有名的慈恩寺，连大雁塔的檐角都缀满成百上千的金铃，她亲阿娘大崔氏的灵位就供奉在那里。

        从前，她每一旬日都会去慈恩寺消磨时光，先去祭拜阿娘，然后在兄长的掩护下跟温姐姐一起去小学堂教贫苦小娘子识字。寺里还有个虎头虎脑的小沙弥，总是偷偷带她去喂林子里的小狸奴，所以她每次来都会让阿春偷偷带些鱼来。

        那曾是她最轻松快乐的时光，可自打嫁给赵元璟，就再没了机会去。赵元璟讨厌猫，也讨厌小学堂，更讨厌檀香的味道。他不喜欢，就不许她去。

        银钗冰凉凉的触感一直凉到了女郎心里。

        沈灵霜回过神，突然觉得可笑极了。

        赵元璟到底把她当什么了，一支精致昂贵的钗子，难道就想抵消前世的所有怨憎羞辱，让她继续舍弃自我祈求他的爱怜吗？

        同样的钟声，赵元璟想到的，却是放榜那日，曾有个害羞又大胆的女郎红着脸垂着眼，娇憨天真地问他是否真心实意地要娶自己。郎君的神色变得柔和，修长指尖轻轻跳跃一下，想握住女郎的柔荑，那些说不出来的话好像变得没有那么难以开口。

        “霜儿，我们……”

        车厢蓦地剧烈颠簸一下。

        “这么小的狸奴！好生可爱！”阿春疑惑惊喜的嗓音从车外响起。

        赵成无所谓道，“扔草丛里就行！”

        “那怎么行，好歹是条命呢！”

        “那又如何，郎君讨厌带毛的活物，我们还得赶追圣驾，耽误不得！”

        “可是……”

        “停车。”

        沈灵霜蹙眉掀起车帘打断外间交谈，视线一下顿在阿春掌心托着的小白毛团上。

        这只小狸奴跟尺玉很像。

        前世出宫后，赵元昭把那只通体雪白的小狸奴交给她抚养过几日，那曾是她在艰难时节的慰藉。

        沈灵霜扶着车辕下来，接过瘦瘦小小的一只，四处看了看，尘土飞扬的官道上并没有大猫的踪迹。

        阿春笑嘻嘻的，“娘子您瞧，还亏得是我眼力好，一眼就瞧见了它。要不然啊，一准被车轮碾着了！”

        “灵霜。”赵元璟的声音从车内响起，听不出什么情绪，“该走了。”

        赵成也上前提醒，“娘子，郎君不喜此物，我让人尽快将它送去附近的农家可好？”

        没有人问她的意见，连赵元璟随从都知道，她会处处顺着赵元璟的意。

        沈灵霜心里仿佛被一只手拧了拧，她抿着唇，捧着小狸奴顶住那道如有实质的视线回到车里，没有一丝一毫要解释的意思。

        周围静默一瞬。

        赵成在自家郎君格外冷沉的面色里瑟缩一下。

        沈灵霜对周围异样的安静视如不见，她随手将发钗搁到小案上，吩咐人去弄些羊奶来。

        赵成战战兢兢地看了看赵元璟的脸色，才敢下去安排。

        赵元璟揉揉眉心，破天荒地打算纵容她这一回的胡闹，他伸手想重新替她带上簪子，又被躲了下，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

        “霜儿，你究竟还要与我闹到什么程度？”

        赵元璟的嗓音平静，那一丝不耐被他藏得极深。前世今生，这是他第一次对女子低头，可对方却像是根本不肯领情。

        沈灵霜轻轻用帕子擦着哼哼唧唧的小狸奴的口鼻和四爪，没有吭声。

        她好像忽然就明白了，赵元璟根本不信自己是真心想与他离绝，更不肯放她离开，他就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亦或者说是，半点都听不进她的话，还当她是从前那个满心满眼只有他的女郎。

        既然如此，多说无益。她有些麻木地、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也许总会有法子离开的。

        就算此行一去，赵元璟或许就要恢复身份，自己与沈家或许很难逃脱他的掌心。

        但至少，这辈子她一定能阻止阿兄离开长安死于非命。她救回了阿娘，说不定还救了杨贤妃，将来或许还能保住赵元昭的双眼，也该满足了。

        至于她自己……

        沈灵霜垂落的眼帘颤得厉害，却绷紧身子一动不动，像是认了命，心里却像是有千万只蚂蚁不甘心地爬。

        赵元璟握紧发钗，几乎想要质问沈灵霜为何始终不肯放下，为何还要死死揪着那些早就烟消云散的旧事不放，甚至还会因为他烧了个小小的药庐而试探他，与他置气。

        可看看低眉柔弱的女郎，他还是忍住了心里翻涌的不悦与怒气。

        灵霜心里有怨又如何，她终究是逃不开自己的，他们还有一辈子可以纠缠。

        她那么爱他，假以时日，终归会放下。

        他眼中浮现出一抹志在必得的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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