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福羊镇上有少年
少年坐在屋子中，用手拉着风箱。
风箱发出呜呜的声音，炉中的火焰跳动着燃烧，发出高温的炙烤着须发衣服的味道。少年脚上的草鞋被火炉中的火焰烘干，边缘处干燥卷起瘪下。可少年仍是继续拉着风箱，因为半高处挂着更多的草鞋和草娄，它们需要被炙烤掉草叶中的水分，然后收敛成干巴的草叶，变得更加结实耐用。
这才是少年得以谋生的手段。余长安生在这方穷苦的小镇，小时候便是如此。极年幼时候便丧父，余长安有一种谓之：‘过目而不忘。’的本领，可以记住每一个河湾处的树木样貌，可以瞧见一个人的容貌便记住，可以听过一句圣贤话便记住下来。可是他却没有任何关于父亲的记忆。
对于这个遥远存在的父亲，余长安仅仅在小镇老一辈的人口中听说过几分说辞。据说他的父亲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生的模样坚毅，使人看一眼便感觉是个吃苦耐劳的汉子。可却在一个下着瓢泼大雨的夜里乘船渡河离开小镇，自此便再也没有回来。
直到多月之后，余长安尚在襁褓中的时候，传来了父亲的死讯。
对于母亲，余长安尚还有一些记忆。母亲是一个极善良的人。春生百花，夏生百虫，秋落枯叶黄也罢，冬藏满枝白也罢，母亲总是那个守候在家门口处的平静妇女。对待外人讲礼，对待儿子也慈爱有加。
不过，便是这么一位连虫子都不忍得碾死的妇女，也是死在了余长安仅仅三岁的年纪里。
母亲死的时候，尚未给余长安留下什么念想。一切似乎都是突然的，那一个慈爱的影子便倒在了余长安年幼的回忆里。自此再也不再出现的倒下。所有的留下，也只有母亲那只一直戴在手腕上的白色镯子。
少年站了起来，揉了揉被烟熏红的眼睛，走到屋子里，搬起枕头，掀起草席床垫，将一方土布包裹拿了起来。他伸出手将包裹慢慢打开，里面一层是泛黄的白丝绸荷包，又将荷包打开，里面便是一个圈口适合女子佩戴的白玉手镯。
玉色白暖，玉质温润。通体清素，空无杂志。清洁有方，疼护有佳。
谦谦公子，温润如玉。
镯名谦润，便是娘留给儿子的全部。
余长安慢慢看着镯子，悲从骨中去，暖意心中留。
屋外炉子中的火苗似乎是熄灭了，那头山羊发出干瘪瘪的叫声呼唤着少年出门。少年将名叫谦润的镯子重新包好放到原来的位置。走到院子里再牵起山羊走出小院，少年依旧是那般的坚毅模样，却仍旧是不争不抢。
年少时便穷苦的孤身一人，养的了少年卑从骨中来，万般不如人的性格。
————
酒肆之内，那名字叫宁维雍的男子坐在长凳上，一只手提着贴着红纸的酒坛豪饮一口作罢，将空空的酒坛丢到一旁复而坐好。这已经是他喝光的第九坛酒，可男子仍还是面色平淡，目光清晰，甚至身上连一丝酒气都没有。
对面的女子则是饮着一户清茶，胡惟卉在那沉剑山所修炼的剑路三禁中的头一条禁令便是酒禁。
胡惟卉看着宁维雍喝酒的豪气劲，伸出手指轻轻叩了叩桌面说道：“今日已经是你我来此的第四日，可那院门却还是打不开，你当真要死吃那一户的福运？”
宁维雍撇了胡惟卉一眼，轻轻点点头道：“来此之前，我长气庄的长辈告诉过我，这户人家是在二十年前便被我长气庄养护的一处福泽之地。尤其是那只藏在屋内的乌黑陶碗，可藏水千斤，可纳物百千，大小不过掌心。是最合适不过于我的宝物，得此地福泽二十年，那乌黑陶碗我势在必得。”
狐媚女子的狐媚眼睛微微一眨，嘴角微微挑起露出一个稍显恶意的笑容她挑衅道：“你就不怕，我抢走你这乌黑陶碗而去？”
“你敢？”
宁维雍轻手按住腰间玉佩，另一只手按在桌面上说：“此地福泽庞大，三教圣人联手合构此方天地大阵压制气息流转，入此地之人便不可擅自流转气息脉动，否则便要气脉堵塞，修为便要一退千里。即便你可以在我手中夺走那乌黑陶碗，使不得赶路的法门你也只能走路离开。可我长气庄四位长守便在小镇之外，只要你走出此地，便要被直接轰杀在外，信否？”
胡惟卉一脸不在意，她将茶杯轻轻扣在桌面上：“且不说我沉剑山早已在此埋好气数运作，只消我来点化便可收纳而来，转身离去。再收下几样得物宝贝，便算是大功告成。你那一只盛物载厚的乌黑陶碗，还算不上宝贝。况且，区区四位长守而已，你长气庄当真以我沉剑山无人？
本姑娘若是身死福羊镇，沉剑山便教你长气庄户户无人，信否？”
这一对男女转身离开酒肆。
只一刻之后，酒桌粉碎作木屑。
酒肆之外，那锦衣少年静静站在路上，身后是那络腮胡汉子。锦衣少年手中拿着那根黄金的手把短棍静静翻弄把玩，飘零的眸子看着那一对走出酒肆的男女轻轻呼了一声：“喂，那边两位。”
胡惟卉转过头，只一眼便将那锦衣少年当作自己的敌人。只见那锦衣少年身穿一身红色锦绣长袍，一头长发高束扎起后散落脑后，双眉尾上扬而行，双眼如星，剑眉星目四字形容再合适不过。嘴角轻微勾起一抹淡笑，眉目五官之间胡惟卉只能读出一抹不简单的恶意。
锦衣少年寻了个地方坐下来，身子前倾看向两人他轻声说道：“此地福泽，十有七八是被人瓜分，我不想就这样简单的来，简单的走，你们二位看看，谁不要此福泽，谁要此福泽？”
这一言语，听的两人站在原地，两人两双眸子射出一道凌冽寒光。
宁维雍一只手紧握腰间玉佩，轻轻一只手扬起对准了那锦衣少年说道：“何地来的小子？口气猖獗。”
锦衣少年未开口，那身后的络腮胡汉子冷笑一声对宁维雍说道：“我家公子乃是南唐皇子，身藏我南唐大气运。”
听到这，胡惟卉红艳唇角挤出一抹浅笑嘻嘻道：“南唐？便是那个灭亡的南唐？那个，举国之力，却仅仅挡了武安侯十二万铁骑三月的南唐？一个苟延残喘的遗留皇子，还口口声声声称背负大气运，甚给你的勇气？”
锦衣少年听此不急不恼，手中黄金短棍一头被他轻轻弹开，跳出一缕纯白毛尖，竟是一根金管毛笔在他手中旋转着，他慢慢站了起来示意身后的汉子不要乱动，转过身来背对着两人边走边说道：“既然你二人不肯让步，那就只好任你们在此地吃一份亏了。”
说罢，这旧南唐，应当是顺皇姓姓顾的皇子带着那扈从汉子转身离去。
原处，那一对分别来自沉剑山和长气庄的男女轻轻发笑。
吃一份亏？
几百年前，道门飞升大真人将此地运作福泽之地，三教定下规矩每十年可有各地宗门国教之人可来此地收纳福运增长修为。为镇此地福泽，还特地合联下天道大阵镇压气脉流转，且每十年均有那三教大圣人来此看管行作。
若是吃一份亏，吃在何处？
两人哈哈大笑。
牵羊少年站在那院子前面，他今日破天荒地见到那白衣僧人没有布经说道，而是静静站在院子里，身穿那一身白色的长衫，左手端着钵盂，脖子上挂着一百零八颗烦恼珠，右手轻轻摩挲着光头。那僧人便站在原地，面前的那一面院墙上写着八个大字。
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前四字潇洒自然，灵动活泼；后四字庄重肃穆，整齐划一。
尤为是那一个宝字，无论是用笔还是意境皆是上品，整个字当中似乎隐藏着一丝沉沉的气力运道，虽然看着是用笔墨写在上面的字，可却总给人一种使用刀割斧凿来的直观感受，仿佛是一笔下去便直接力透整方墙壁，沉沉透入墙壁中一样。
牵羊的少年呆呆站在原地，看着那‘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八个字痴痴入神。
那白衣僧人转过身来，慈眉善目道：“你看出了什么？”
僧人问话似乎是没有抱有那少年能够回答什么长篇大论的心气，只是礼貌问问。但那少年似乎真是看出了什么，他走上前去两步，手中牵着的山羊也跟着走上前去，一人一羊竟然齐刷刷看着那墙上‘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八个字。那牵羊少年对那白衣僧人说道：“物华天宝，说的是这福羊镇所生百物，皆蕴藏各自的宝贝之处，无关是百物形状外表，皆内藏光华。天宝地灵则是说的此地生而特殊，背靠福羊山，临羊生河，颇有一种天生来的浅淡福运，应当是百年来风调雨顺的来由。”
少年只是说到了这里，便不再继续去说。人杰二字，少年的确是看出了一些门道。可他不会说，也说不来。因为人杰与他根本无缘。说物华，是少年将那母亲留下的名叫谦润的普通镯子当作宝贝来看待。说天宝地灵，是少年认作此方地界作自己将来要死后留此的葬身之处，况且古语有云：‘依山傍水’余长安没见过大世面，没听过大文化，便认定依山傍水是形容一个地方好的说法了。
白衣僧人叹了一口气，长长地望向远处。
少年见白衣僧人没有说话回应他，便自己摇了摇头，以为是回答的有错，便牵着羊离开了这个院子。
白衣僧人忽然将视线从八字上挪开，看向不远处的墙角杂草：“真是个孽障！”
那墙角外偷听的身影转身便跑。
白衣僧人复而又看向那墙上的八个字，忽然摩挲着光头笑了笑自言自语：“若是叫我媳妇儿知道了这八个字，定又要发一番牢骚了，说不准，又要几天吃不上晚饭了。”
说完，白衣僧人转身离开，向着院子外的方向走去。走到院子门口，他忽然摇了摇头。
“兴许能值个万八两白银。”
小镇入口之处，牵羊少年牵着山羊一路前行，却被一个年轻的道人拦住。
那道人背着一方木匣，他轻轻拦住少年的身形，一只手揽住少年肩膀，一只手将一个木筒从身后木匣的旁边掏了出来对少年说道：“要不要，算一签？只收你三枚铜钱便可，如何？”
牵羊的少年摇了摇头，说了声‘不好意思，还要赶路割草。’便绕开了年轻道人向着远处走去。像这年轻道人这般云游至此来替人抽签算命的其它道人，牵羊少年已经不知道见过了多少，大多数都是穿一身道袍来装做知晓天命的江湖游人。真实的本事说不上几分，但坑蒙拐骗，看表情猜心思的邪门手段倒是有一些，每每都能说的那些花钱买开心的人眉开眼笑，收的十几枚铜钱赚入囊中，留到晚上饱餐一顿，饮酒一通。
牵羊少年不是那有闲钱买开心的人。
他只想让羊吃足了草，让自己有一个容身之处罢了。
那年轻道人看着牵羊少年远远走去，轻轻扭了扭手腕，他露出一个笑容来。
“福羊山下有福泽，福羊镇上有少年。”
“总有一天，你要自己来求着我给你算一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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