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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生


时值春分,整个世界好像一下子热闹起来。

        黎雅清的床离窗户有一段距离,她躺靠在床头那里好久了。

        护士例行巡视后离开。她穿着旧旧的蓝白条纹病号服,神情呆滞,四肢和面颊消瘦,整个人近似一把干柴,眼窝深深凹陷,脸色暗黄蜡黄的。

        桌面空空如也,没有任何新的拜访者,或者说,是很久以前就没有了。

        想想以前她还老抱怨家里人多拥挤又吵闹,没有一点私人空间。如今,却连可以说句话的人都没有,四周安静得让她简直要发疯,渐渐的,她好像也忘记该怎么说话了。

        这样的她,谁能相信是很久以前艳名远播的村里一枝花?然而那时的她并不知道,就算再惊人的美貌也挽回不了脑残作的死。现在她孑然一身半身不遂,整个人衰老得可怕,可以好多天不笑也不动,仿佛活着也再无盼头。

        “砰!”什么东西撞到门上的声音,也没有成功让黎雅清的视线从窗外收回来。

        紧接着一个小女孩追着她玩脱手的花皮球,跑到门口。

        “姐姐,我的皮球跑进来了,我可以把它捡出来吗?”小女孩很礼貌。

        黎雅清点头。

        小皮球终于回到了小主人的怀里,正要蹦蹦跳跳地离开病房。突然小女孩又回头看着她,很认真很大声地喊了一声:姐姐,你要快点好起来哦!

        说完,就抱着皮球跑开了。

        她垂下眼,看着自己干枯如树叶般的手,苦笑着摇了摇头:姐姐?我这样的人,哪里还配得上一声姐姐……

        她想起妹妹小芬小时候也是这般玉雪可爱的模样,一脸珍重抬手在她跟前说“姐姐你看”,小胖手张开,原来掌心躺着一朵白色小花。

        想起弟妹小时候的一些画面,她的心一下子变得很酸很软,很久不曾跳动的心也仿佛重新有了知觉。但一想起后来彼此的横眉冷对,以前会在她身后会叫她姐姐姐姐的人,早已被她亲手推远。她眼眶慢慢又湿了。

        小芬现在应该更漂亮了吧,过得好吗?还有弟弟大牛,二娃,都成家立业了没?大牛应该还是很恨她吧?爸妈还健在吗?真的已经彻底厌弃她这个女儿了吗?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活着到底还有什么意义。又或许,这么活着就是她应该承受的惩罚。

        惩罚她的愚蠢与懒惰,惩罚她对家人的错待。

        视线重新移向窗外,她看见树干挺拔枝叶绿嫩,突然想起多年前,她带着弟弟妹妹们上山割草放牛,却中途一个人跑去看白遵礼的场景。芳草萋萋,她却只能看见那个少年微抬着的下巴,侧颜身姿,样样都让她迷醉……

        然后是那个让人心悸的混乱黄昏,她匆忙返家,才知道被她留在山上的大牛差点被惊牛踩中心肺,二娃吓得直哭,去找她却迷了路,全家人在外面打灯寻找,到深夜才在田埂旮旯里找到了他。

        这虽只是她做过的无数荒唐事之中的其中一件,却是对家人造成伤害最大的一次。她差一点就被父亲的藤条抽中正脸和脑门,还是母亲哭着及时拦下了盛怒的父亲,却也不想再看她一眼。而大牛本来就有点先天不足,幸好被村里人看到及时救了回来,好歹捡回条命,但也就此留下了病根。

        间接把弟弟害成了半个废人,而她则成了全家的罪人。她本就不满爸妈因为她是老大就总是叫她干活,觉得他们重男轻女,所以她经常敷衍塞责,想推给其他人干;而家里因大牛受伤又少了一个劳动力,压在全家人身上的重担就更重了,父母也好像一直在怪她;可她那时也不知哪来的娇蛮任性,还怪家人太记仇,怪他们不肯理解她原谅她……

        实际上她根本就没做过什么值得让人原谅的事情不是吗?家里的活不肯上心,却总忍不住去关注自己暗暗心仪的对象白遵礼,还常常没名没分地跑去他家里帮农忙。二妹小芬看不惯她推卸责任的行为,怪妈妈偏心,心里充满不忿;大牛二娃跟她不亲,也经常被她骂,因此都更亲近小芬,在心里也越来越讨厌她这个大姐;爸妈不希望儿女成仇,又协调不了,除了偶尔会大声训斥几句,多数时间却是无能为力,只能哀叹前世作孽家门不幸……

        和家人的关系,就是这么渐渐恶化,直到后来水火不容。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都是她的自私造成的。

        当年的她,只会抬起头来憧憬未来的幸福,却学不会低下头来踏实耕耘。她喜欢白遵礼,便以为白遵礼也定会喜欢她;她不想好好用功,也不想干活,只以为好生活会白白送上门;直到她蠢到被人推下山坡摔成半个残废,甚至连累了他人,她还执迷不悟,当看到白遵礼娶了宋妍后亲密的样子,她嫉妒的心如同被热油烧了一样。

        因为伤残,她就算想干活也没法干了,别说像同龄人一样可以期待属于自己的爱情,她就连照顾自己饮食起居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她怨怼身边所有人,明知不对可就是收不住自己暴躁的情绪,像个刺猬一样。后来她的亲人应该也是彻底受不了她了。日子本就活得紧巴巴的,谁还能一辈子照顾一个脾气不好又残废的白眼狼呢?他们不把她嫁给村里的孤寡老汉或傻子都算有情有义了。

        很难说,失去健康、名声无存、脾气败坏,到底是哪一样彻底毁了她。总之当有人表示肯带她走时,没有一个人反对。哪怕那个人她根本算不上认识,更不要说有无感情。

        后来,她就那么在外地辗转,再也没有见过一次爸妈和弟妹们。想必他们都恨不得从来没有过她这个人。

        倒是白遵礼和宋妍她后来有见过一次,他们应该是来疗养院探望朋友的,穿着得体,看起来活得不错。黎雅清远远望过去两眼,明明那俩人都满头黑发保养得很好的样子,她一时间竟想到了“白发齐眉”这个词。

        多好啊……假如她能好好的,是不是也能留在家人身边,亲眼看到大家幸福的样子?爸,妈,小芬,大牛,二娃,真的很想亲口跟你们说一声,对不起,以及,祝你们幸福安康。假如我不是那么固执、那么蠢,又会是怎样呢……

        但一切都过去了。

        在21世纪初这个偏安一隅的疗养院花园里,夏天的热气似乎也在过早地消散匿尽。

        有人进来了,又有人出去了,来的走的,都有人在等待吗?都有人在陪伴吗?至少,都能有个可以去的地方吧!不像她,只能困在这四方院子里,看着四季轮换,花草长了又谢,谢了又长。

        这天应该又是集体探病日,疗养院闹哄哄的,不知哪里传来的收音机广播放着一首歌,让她在温凉的阳光下微笑着入了梦。

        惊蛰初交河跃鲤,

        春分蝴蝶梦花间。

        清明时放风筝好,

        谷雨西厢好养蚕。

        牡丹立夏花零落,

        玉簪小满布庭前。

        隔溪芒种渔家乐,

        农田耕耘夏至间。

        小暑白罗衫着体,

        望河大暑对风眠……

        (注1)

        在大暑还没来临的这天,黎雅清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解脱。

        *********

        黎雅清背着一大捆木柴,手里还提着一袋干树叶,走在回村的小路上。这两天有点潮湿,要捡到能直接用的干柴,难度高了很多,好在她起得早,赶在村里那些专门到处晃悠捡东西的小孩前面,找到了这些来之不易的木头和树叶。

        看看日头,想到爸妈他们可能快要下地去了,她往上抬了抬有点沉的袋子,稍走快了一点。她出门前已经煮好了稀饭,切好了咸菜放在桌上,早点回去,估摸着能帮他们打包一下午饭便当,或者提醒他们戴上头巾防止被太阳暴晒。她现在已经非常习惯每天充实的生活,以前老爱睡懒觉的坏习惯也消失了。

        这是七七年的农村,黎雅清重生回来已经三个月了。她现在15岁,在刚刚过去的升高中考试得了第一名,又高分过了跳级考试,如今在大队的高中读着高二。

        跳级,这可是十里八乡都难得一见的事。在班主任放出这一消息时,黎雅清看见那些昔日装作和她姐妹好的几个所谓闺蜜,那脸色变化真可谓无比精彩。

        她们也许感到了背叛,也许感到不可思议:一直傻大姐似的黎雅清,怎么数月前突然就开始发奋读书了?还一下子成了全级第一的优等生!不会是使了什么歪门邪道吧?

        黎雅清现在不太想理会那些人,和她家人的好日子相比,他们几乎可以算是无关紧要的。报复不是她的首要大事。今天是周六,她昨天接到通知,今天要去学校帮忙做板报。刚好最近又正是农忙,想到因此而不能帮家里分担农活,她特地早早起来做饭喂鸡捡柴。

        要是在以前,她是不会主动揽这么多活的。分配到自己头上逃不过去了,才勉强干一干,能交差就完事儿。要是没人管着,她是酱油瓶倒了都可以不扶一下的大懒人。

        这么说可能有点夸张了,但她细想想以前的自己,的确是太不像话。

        她已经不止一次在心里反省自己曾经做过的所有蠢事了。

        幸好她回来的时间不算迟,还没做出那么多让家人寒心、让村里人笑话的傻事,最多就是亲近的人知道她以前比较懒散。还有就是之前有一个月,为了上学路上能遇到白遵礼,她带着弟妹们每天都特地绕路经过他家门口。

        想到这里,黎雅清忍不住想捂脸,前世的自己是多么傻啊!明明那个人根本没有正视过她,她却那么自作多情,总是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像个跳梁小丑一样,活该被人笑。

        不过,在上一世做过的那么多错事里面,目前已经发生的这一两件,已经不算得什么了。再说也不一定有人发现。

        当然,她的弟弟妹妹是知道的。

        记得刚回来的第三天,和弟妹们一起上学。弟妹们看着有别于之前的路线,疑惑地看着他们的大姐姐。

        而黎雅清当时早就忘记这些事了。

        弟弟大牛向来是想到什么问什么的直性子,就问她为什么不绕路了。黎雅清帮大牛掖了下衣角,突然就很希望上辈子有人能狠狠地抽她一下,早点把她打醒。

        但好在上天垂怜,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也说服自己要想开一点:既然坚定了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就不要再老是放不下过去丢脸的自己了。

        对着弟妹们清澈中带有质疑的目光,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飞快地说了一句:我兜里还有个玉米,谁跑得比我快,我就给谁吃——预备,跑!

        大牛二娃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了,他们早饭基本都没吃饱,一个玉米对于正长身体的他们来说,诱惑力简直太大了。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们也许都会惊奇于一点:从不耐烦主动逗他们玩的大姐,居然会笑着和他们一起奔跑着上学,还愿意把珍贵又好吃的玉米棒省给他们做奖励。

        最后是妹妹小芬跑了第一。但她没有独占,而是把玉米一分为二,给了大牛和二娃。黎雅清高兴又意外,以前居然没发现,比她小三岁的小芬居然这么懂事了。小芬还在读六年级,肉肉的小脸还没长开,眼睛也有点小,但她皮肤白,一双丹凤眼长开后很是抢眼,后来可吸引了村里不少大小伙子的追求。

        今年8岁,刚上三年级的大牛也很高兴,以前他只要吃多一点,大姐就会骂他。他也很不喜欢听大姐的话,于是经常顶嘴。他是不足月生下来的,有点弱听,反应也没别人那么快,类似别人说的“脑袋一根筋”,但也许有这个的原因,他自尊感很强,脾气火爆程度也是一点都不输给任何人,不管在学校还是在家里,只要稍微感觉到别人对他的恶意和嘲笑,他就会条件反射一样回击过去。但黎雅清现在发现,只要好好和他说道理,不故意去触他逆鳞伤他自尊,他还是挺乖巧听话的。

        黎雅清前世没做好的事情有很多很多,但她最后悔的就是没有做到一个好姐姐。不仅没有成为弟弟妹妹们的好榜样,对年幼弟弟妹妹因为调皮贪玩而犯的一些小错误,她还总是特别简单粗暴地责骂他们,完全没有耐心去教导,去循循善诱。那样导致的结果就是他们最终互相厌恶,姐弟关系越来越疏远冷淡。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一步错,步步错,最终就满盘皆落索。吃够了任性妄为的苦果后,她终于懂得什么叫做“家和万事兴”。所以不管有多么困难,她都会坚定信心,今生一定要好好努力,孝顺父母,带好弟弟妹妹,早日带领全家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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