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3 十年一夜，故人不还（2）

　　李野的书房唐娇来过不知多少次，可那些四处堆叠的画轴她却从未展开看过一眼。

　　此刻，她缓缓走向那些画轴，随意抽了一个打开来。

　　画卷上的女子斜靠在榻上，微抬了眸子去看向窗外，窗外有金桂飘着花瓣，可不知为什么，唐娇却好像真的闻见了花香。

　　她将画轴继续打开一些，竟是掉落下了几片干了的桂花……

　　画轴的下方落款处，几个秀丽的小字写着：庭有美人，不知何思，金桂无情，可知美人心？

　　她摸着那些小字淡淡地笑了，原来，不止她在时刻看着他猜着他的心思，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也是如此。

　　她将这画放回原处，又随手打开另一个。

　　另一个画卷上，有她，也有李逸，只是，她是正面的，李逸是背面的，正是某年正月十五时的画面，其乐融融。他在这画上写的是：今夕今夕，何夕何夕，但愿岁岁年年人如是。

　　她的手微微有些颤抖，放回去，又忍不住捡了一个打开。

　　这幅画依然是她，似笑非笑地侧脸，凝望着远处，看起来有化不开的愁。

　　因为知道自己是任务者，不能太过融入这个世界，她向来都活得无知无觉，尽量少产生一些不必要的情感，心里想着头脑里想的全都是如何尽快地完成任务，如何在没有进展的时候做个咸鱼度日。

　　竟不知，她在他的眼中，竟会有这样的愁思，或者说，有那么些空茫的意味，看起来当真是了无生趣的一张脸。

　　她好奇这幅画上他会写什么字，随着画轴慢慢展开，字迹显露出来。

　　卿卿佳人困之牢笼，若彼有愿，当还之天空海阔，此心为伴。

　　他竟如此想！

　　唐娇终是哭了出来，泪珠打在画卷上，慢慢洇湿成一朵朵小花。

　　她抱着画轴蹲在地上，一颗心都皱缩起来，痛苦像是同血液一起流转在全身。

　　有人说，每个人生来都会有一个灵魂之伴，那个人未必接触过你的生活，未必能够理解你的所为，甚至很可能未必真正意义上与你见过面或者深层地交流过，然而那个人会深深地懂你。

　　李野从来没有表露过自己的这些心思，他只是站在不远地地方看着她，他根本不知道什么系统，不知道什么任务者，更不知道自己的来处归处，可他却感觉到了唐娇被禁锢而不得自由的灵魂。

　　唐娇在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才真正体会到痛彻心扉。

　　哪怕她以为她不爱那个人，她却知道不管以后再遇见什么张野王野，那个叫李野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没有再打开任何画轴，只是像个无助的孩子坐在那里，直到光线一点一点消失。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站起身来，身体已经麻木，却还是能感觉到痛。分不清是因为心中巨大的失去感而痛，还是因为感情值溢出带来的痛，她坐在书桌前，那里好像还有他的气息。

　　好像他还在，会在不经意间抬头，双手交叠在小腹上，靠着椅背嘲笑她的政论。

　　她借着明亮的月色打开了左手边第二个格子，里面放着一封信，还有一个精致的小盒子。

　　他一贯喜欢精致的东西，只是，这盒子里，怕不是又是一颗红豆？

　　唐娇想着，笑了笑，先打开了信来看。

　　信上的日期，是三年前。

　　信中寥寥数语，是他的少言风格。

　　他说如果她愿意，待李逸亲政后，可以给她另一个身份，许她离开这重重宫宇，永得自由。

　　唐娇捏着微微泛黄的信纸，笑着笑着流下了眼泪。

　　李野他真的是个荒唐的人，他这一生的放荡不羁，全都用来成全了别人。

　　这是一个极重的承诺，恐怕也只有他才能想得出，做得到。

　　唐娇想到那幅画，那幅写着“卿卿佳人困之牢笼，若彼有愿，当还之天空海阔，此心为伴”的画。

　　此心为伴，此心为伴，此心为伴！

　　他在信中许诺了给她自由，可却独独没有写下他愿与她作伴的话。

　　唐娇又打开手边的精致盒子，盒子里躺着一个木雕，有着她的眉眼，就连发丝和衣服的褶皱都精细到极致。她仿佛能看到他夜夜在此雕刻的场景，他没有留下一句有关这份情感的话，却敢这样死后要她来看！

　　他是如此断定，她就是那么冷心冷肠的人，不会有半点情绪么？！

　　她紧紧攥着那小小的木雕，另一只手上的信纸被她捏皱，像是不知道痛一般捶打的书桌。

　　她发了狠，将他书桌上的东西扫落在地。

　　“李野，你是个懦夫！”她满脸是泪，大声发泄着心中无处释放的痛，“你这一生简直是个笑话！笑话！”

　　“你以为你伟大，你看得懂人心，你以为你成全了所有人！你没有！你想错了！你想错了！”

　　他何止想错了，他大错特错，他只知道她不自由，却不知道她的不自由并非是因为太后之位，而禁锢她的不是皇宫，而是作为任务者的命运。

　　……

　　有人传话四九怕是要不行了，李逸匆匆赶来时人已经去了。他站在院中，听见书房里的动静，只是静静地抬头看了一眼月亮。

　　今晚的满月，十分明亮。

　　“皇上……”张德福屏着呼吸，尽量降低自己的声音，他不敢惊扰到皇上亦或者是书房里的太后。

　　他抬头，这宫殿四四方方，像是将天也变成了四四方方，他从未有哪一刻有过这样清楚的觉察，这皇宫，仿佛就像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牢笼，他是注定要被关在这里的，可母后呢？

　　说到底，她不是自己的生母，皇叔已经走了，他也必须要面对成长，要面临亲政。到那个时候，他还留得住母后么？

　　李逸忽然想起曾经皇叔与他说的话，母后还年轻，她不该被困在这里。

　　“走吧。”李逸最终没有走进那间书房，他想，这是他最后能为皇叔做的。

　　张德福心中一叹，闭了闭眼，跟在了年少的帝王身后，他原本是想着皇上进去劝一劝，却不想不知何时，年少帝王的心已经开始变得强大冷硬起来。

　　其实张德福是想错了，正是李逸的心还温柔滚烫，他才无法去打扰这最后的对话。

　　他想，若是皇叔在天上听见了，怕是又要笑了，肯定又要将母后嘲讽一通。

　　他早就知道，皇叔从未想过要坐这个皇位，他不过是不想自己对他那么多依赖罢了，这样，若是他有一日不在了，自己坐在这个皇位上便能多些安心，少些担心。

　　可是皇叔，你又怎知朕真的会那么想？朕可不是白眼狼。

　　十年，从来没有哪个夜是如此的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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