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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云旗别金陵(一)


正嘉三年正月十五日,宫里的赵贵妃添的小皇子刚刚满月。大梁的皇帝陛下金口玉言说小皇子的好日子是吉上加吉,最是尊荣不过,连带着贵妃娘娘恩宠日隆,地位稳固,宫里宫外都是一片张灯结彩的好光景。

        宫城外,朱雀街上燕栖楼的招牌今天晚上擦得格外亮,大红灯笼更是早早就挂出来了,金陵城里的少爷公子们,但凡是想和风流沾上一点关系的,都把上元节的赏灯的传统忘的一干二净,争破头的往燕栖楼里钻。

        说起来也没什么稀奇的,不过是燕栖楼的姑娘们十五开始开门做生意,头牌姑娘们按照惯例要在这天选出新年头一个入幕之宾。但因为燕栖楼近些年来风头日胜,渐渐压过了其他几家,竟不知不觉间把这开门营业的老把式生生做成了金陵一景。

        满城里未成家的少爷公子们无不做风流打扮,甩着一身的潇洒大步流星地进来。成家的老爷们则要憋屈一点,哪怕不敢太理直气壮,但总要约上三五好友来凑一凑热闹。

        有时候热闹凑的太多,也不免闹出点什么风流韵事来。好在金陵城够大,人多,新鲜事也多,这些风流的故事不过从东巷传到西巷,就会被新的故事所冲淡。

        金陵城里,从来不缺美人,不缺公子,也不缺故事。

        赵子义来这本不是出于本意,他才接掌北境不过三年有余,今年趁着年关赶着回京一趟,出了正月就要回去。

        他从自家府邸里出来,没有骑马,而是一路沿着繁华的街巷徒步向朱雀大街方向走去。看着眼前的车水马龙,赵子义觉得自己像是一脚踏进了某个魔窟,眼前是光怪陆离,心里却连着那个年节都暖不起来的光北侯府,以及远在千里之外的北境。

        金陵的风温暖而湿润,风里带着微微的甜。

        “你听说了吗?光北军在北境打的那一仗可实在漂亮。”一个路人擦肩而过,与同行友人说的这一句话不经意落到赵子义耳朵里。

        “漂亮有什么用,比起他父兄当年可是差远了,而且打了半天,还不是要跟北燕议和。”对方没好气地回应道。

        “议和?为什么啊?我们不是赢了吗?”两人越走越远,谈话声渐渐融入嘈杂的背景中。

        是啊,为什么啊?赵子义也曾质问他的父亲,得到的却是一句无法理解的“为了赵家”。

        难道赵家一家的兴衰,以及压过了光北军甚至整个大梁的安危了吗?他自幼听着父兄沙场浴血的故事长大,但是却在自己真正接掌军权后步步受挫。

        好不容易拿下的两城,居然还要拱手相让。

        赵子义深深吸了口气,似乎还能闻到北境那带着沙土腥气的朔风,越过千山万水吹到他的鼻边,熟悉的寒意如影随形。

        他出身光北侯府,父亲封爵光北侯,他自己则是大梁最年轻的一位光北将军,手中掌握着大梁最强大的一支军队。

        光北光北,像是一个魔咒套在赵家人头上。跟北燕的仗停停打打了多少年,看似是阻拦了北燕南下,可是十年前丢了的北境十三城也并未完全光复,仅剩的一城,至今没有拿下来。

        北境不明,金陵朝堂里又是另外一片波澜诡谲。

        可惜他的狐朋狗友毫无同感之心,

        老远便看到昔日好友俞任之站在街口,跳着脚跟他挥手。“你怎么才来啊。我站在这等你的功夫,至少错过了八个对我有意的小娘子。若你再不来,我可不保证能为你守身如玉。”

        赵子义没什么好气,作势撤步要离开。“那可是不敢打扰了俞公子的风流。”

        俞任之才不放赵子义走,一把拉着他就往燕栖楼里走。“你这股无名火完全是在家憋的,上元佳节里正是要去燕栖楼来听曲散心,看一看金陵城里的花花世界,忘一忘北境的风沙雨雪。”

        进了燕栖楼,俞任之轻车熟路地找到提前留好的位置坐下。两人眼前是舞台上的繁弦急管,鼻端是挥之不去的美人香。

        不过是进个门的功夫,已经有大大小小数十位姑娘过来俞公子长俞公子短的打过招呼,聊的内容从胭脂水粉曲艺琵琶诗词书画无所不包。俞任之对姑娘家喜好涉猎之广,了解之精,让赵子义实在是五体投地地佩服。

        好不容易就了座,俞任之的眼睛流连在台上的美人身上,还不忘打趣心不在焉的赵子义。“你还别看不上,这是我费了好大力气,托了不少关系才弄到位子。不然啊,你这种粗人只能坐在大街上听听燕栖楼里的莺歌燕舞,哪有机会能一睹天人之姿。”

        赵子义用一声冷冷的“哼”对这个“天人”十分之不屑。

        俞任之跟赵家这种靠着军功挣来爵位的家族不同,俞家世代为官,祖上不乏国之重臣。其父俞太师虽然不太爱理政事,也同样是位列朝堂,朝中门生故旧无数,只要站在那里便无人敢轻视。

        老太师年过半百,就得了这么一个儿子,偏偏最爱秦楼楚馆。朱雀街上的姑娘他认得比自家丫头都熟。哪家的姑娘善什么才艺,他背的比六部官职都快。正是子弟中的子弟,纨绔中的纨绔。任老太师如何吹胡子瞪眼,此子岿然不动,也是人才。

        赵子义清楚地记得,这厮年少时想给一个姑娘赎身,可惜身手欠佳不能硬抢,他父亲又扣了他的银子不让他瞎折腾,走投无路之下硬是拉着赵子义干了一回英雄救美。只不过风头赵子义出,风流名赵子义担,美人俞公子领。

        这位纨绔自寅时刚过就在赵子义的书房里喋喋不休,将自己年关里的相思苦水都倒在了赵子义的书房里,大有你不从我不休的架势。

        “据说今晚苏云卿苏姑娘会跳《苏幕遮》,当年可是一舞动金陵啊。听说这舞可是前朝名妓所创,已经失传好多年了,能看一次可是大大的不容易。”

        赵子义不为所动,俞任之再接再厉。

        “还有方如姑娘,弹得一手好琴,我去年有幸听得一曲,到现在都听不得别人的琴音。还有今年有个据说有新人要登台,好像是个胡人女子,到现在都不知道是个什么模样,三姐姐藏得那叫一个小心。”

        俞任之捂着胸口皱着眉头,半个身子越过桌子,一双桃花眼在赵子义眼皮底下滋滋放电,愣是演了一出相思入骨的戏码,让这唯一的看客无处可躲。

        他的好口才都用在了评花赏莺上,“三姐姐也是好久不见了,上次你回来就想给你们引荐,可是老是缘悭一面。今晚,就是今晚,必须要见一面!”

        这位肖三娘的的名号赵子义也是听过的,但是他不是俞任之,北境的风沙将他个性打磨地沉默寡言,对于欢场女子有一种天生的疏远。

        俞任之生怕赵子义不动心,说地声情并茂。“说起来我大梁素来以冲和淡雅为美,偏偏她艳旗高张,素爱穿红。还别说,那红色在别人身上非俗即恶,她穿来偏就是人比花娇,春红无限。”

        “怪不得今年大街上穿红的这么多,我还当今年金陵的姑娘都想通了,不穿丧袍了。大冬天的哪来什么春红。”赵子义才刚刚从他大哥的别苑回来,心头正是烦闷,根本不想理会俞任之的聒噪,继续埋首在他的兵法布阵图中。

        “呸呸呸,什么叫丧袍。本来这好处我是留给赵子晏的,不过你这个弟弟没福气,大过年就被派去了幽州那苦哈哈的地方,这么大的热闹都给错过了。“

        赵子义眉头越皱越深,太阳穴突突地跳。“我这几年少在金陵,你是净练嘴皮子了是吧。上次我回来你不是还惦记着那个叫什么玉的姑娘,今年怎么提都不提了?”

        “锦玉姑娘去年嫁了人了,我还给她送了两只上好的镶金翡翠镯算是给她压箱底的嫁妆,现在我也算半个娘家人。还有啊,当年咱们一起救的那个姑娘,我给她找了一个庄户上的教书先生,虽说不是大富大贵,可两人倒是琴瑟和鸣,去年还给我送了一筐鸭蛋呢。”

        赵子义心说没想到你都成了青楼第一善人了。

        “再说了,我对每个姑娘那都是意浓情长,别说的我跟见异思迁的王八蛋似的。”俞鸭子边说边剥了赵子义桌上的橘子塞进自己嘴里。“欸,刚刚我说到哪了?”

        “鸭蛋。”

        “不是,往前。”

        “丧袍。”

        “不是,再往前。”

        “红衣裳。”

        俞任之大彻大悟般拍了拍脑门,“哦对了,还有一个姑娘穿红衣裳也好看,才来了刚刚不到一年,还不常出现,我也只见了一次。”俞任之随手取过桌上的柑橘。“你刚刚回金陵,或许一时她的名号还没传到你的耳朵里,但你若是见了她,哪怕走到天涯海角,都一定会惦记着。”

        赵子义往后一摊,颇为无奈地笑道:“那敢问俞公子,我是惦记她容色倾国,还是才艺无双?”

        “都不是。此女容色不算动人,亦无才艺傍身,唯善酿酒之道。”俞任之随手往嘴里塞了一瓣橘子,眼中是藏不住的得意。他故意慢慢地抻着,可是对面的赵子义却比他耐心更好,既不急躁,也不催促,一脸淡定地看着他把关子卖完。

        见对方没有反应,俞任之只能翻了个白眼,叹气继续道:“以前的燕栖楼那是秦楼楚馆不假,不过如今,就因为有了这沈雁北沈姑娘,燕栖楼可是酒香十里,正是美人香不及高粱红。现在去到燕栖楼里的,可不仅仅是冲着美人去的。我说你到底去不去?”

        俞任之天生长了一副风流坯子,妖娆的桃花眼一瞬不瞬地盯着赵子义。

        他的声音不大,还带着软糯的江南口音,但是这个名字却像是惊雷一样划过赵子义的耳朵,划得他耳道里都隐隐作痛。

        赵子义翻书的动作明显一顿。片刻,他眉头紧皱,面色微沉,从书堆里抬起头来。“你说她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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