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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七章 沉默的变数


  早先大军还未回来之际,王大宝和黑子便查到,昱王处一个新晋厨子,当夜穆王临行前于昱王通气,唯独他,恰好在不当时辰,出现在不当的地方。
  此人正是杨贼派过来的奸细,苦于无法得进大营,多日于丰宁县徘徊。郭厨子死后,联军新募人手,便趁机混了进来。
  不成想,刚一进来就听到了夜袭风回的消息,即刻以灯火为号传递消息,险些害死了穆王一行。可惜还没等他们问清灯火密语,人便已自尽。
  人既已死,想以此发难昱王,也没了证据,这暗亏只得自己咽下。如他这等没头没尾的奸细,还不知道有多少,即便穆王军固若铁桶,也挡不住联军各处松懈,难免被人得了消息。如今唯有小心小心,更小心为是。
  ……
  杨吉诸将昨日人困马乏,犹自人不卸甲的躺在毛毡上休憩。
  眼下粮食紧缺,可晏诗在手,却也令局势异变迭生,反倒让他看到了新的机会。
  且凭他多年对宇文朝廷的了解,料定联军内部因昨日之事必然争吵不休,内斗不暇。只待自己人将消息散播开去,再添上这么一桶油,这火定然要烧个通天,而且弄不好,还要烧到京都去。
  战场局势千变万化,时机稍纵即逝,对方分崩离析之际,便是他大军过江之时。因而最近几日,当不会有大战。
  想着对岸那个老王爷的帐子里,不知是如何的剑拔弩张,焦头烂额。相比之下,还是自己这边要舒坦得多。杨吉不禁略松了眉头,意识再次划向梦田深处。
  然而一阵急促的报告打断了他的清梦。
  “将军,敌军大举进攻!”
  “噢?”
  杨吉双眸暴睁,一个虎跃从榻上跳至地上,“这么快,可看清了?”
  传信兵笃定点头,“看清了,不会错。”
  杨吉被朔风冰雪磨砺出的粗糙面庞上露出一抹沉吟,“穆王军也来了吗?”
  却见来人摇头,“倒是不曾。”
  “噢……”杨吉大手一挥,伸手取下披风,边自己披上便吩咐下去,“命令各路将士严阵以待,敢来就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是!”
  兵卒刚要退下,杨吉突然又道。
  “等等!”
  “固守还击即可,切勿盲目追击,以防有诈。”
  “明白!”
  脚步声小跑着远去,杨吉则系好了披风,后头紧接着也出得帐来。
  四周皆是兵卒调动,向阵前集结之形影,号令哨音此起彼伏。
  “将军!”
  见他出账,外头亲随即刻上前。
  “各营将士都准备好了,绝不会让他们有机可乘!”
  杨吉点点头,望着还未战斗还未打响的乐水的方向,此时仍一片寂静。
  他转头看向心腹,“对岸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禀报将军,没有。”
  杨吉点头,没有多余的表情,便走向附近的瞭望塔。古铜色额头上三道皱纹,峡谷似的沉默着。
  拂晓晨光里,联军四路战船浩浩荡荡破浪而来,势头比昨日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各色军旗猎猎,只是唯独不见穆王军旗帜。
  难道,昨日之事,联军竟然这么快便过去了?
  这是将穆王军驱逐出去,四军联合对付自己?
  可既然撕破了脸,就不怕后头有变?
  宇文修那个老东西,不会不知道此时应该坚守,拖延时机,如此着急进军,有违常理,是何用意?
  佯攻?
  那他真正目的是什么?
  如今己方粮草已失,还有什么旁的,需他如此即刻进军?
  难不成,京都出了什么大事?
  此时方见对方迫近阵前,己方弓箭和投石器械轰然开动,炮击有声。
  对方的战船在视野中越来越清晰放大,迎着杨军沉稳还击,依旧来势汹汹,似乎挟着上场大战的余怒,势在必得。
  即便杨军故技重施,重击孟奢部队,可今次的联军同昨日却大不相同,似乎看透了杨军所想,反应迅速,即刻来援,牢牢补位,替孟奢所部分担压力。
  如此此计失去效用,一方攻,一方收,这场大战成了你死我活的咬牙决战。
  虽然北岸的杨军占得地利,可这样一来,便使得对方距离登岸也近,防守距离大大缩短。联军死伤多,可杨军却看着甚险。
  正看着,杨军上下游战船出动了,分别包抄联军侧翼,杨军中军守岸,如此一来,反而人数占优。
  昨天没在窦平章处讨到什么便宜,今次对方有了防备,上游徐猛更不是善茬,双方处变不惊,厮杀得难解难分。
  才开战不久,江面上便已是人影沉浮,尸骸遍野,纵横来往的箭气将那点薄雾绞杀得一点不剩,火光比霞光更加明亮,断掉的桅杆和木板碎片在赤色的水波里,同人影漂向下游去。
  “将军,何时出战?我们都等不及了!”
  杨军将领摩拳擦掌,早已按捺不住。
  “属下早就想和他们这些打一场硬仗了,既然他们送上门来,咱们岂不干脆杀个痛快!”
  杨吉依旧望着那军旗下的各军旗舰,“再等等。”
  “将军是担心穆王军?”
  “消息说昨夜他们与中帐爆发激烈的争吵,后来穆王怒而离去。他之所以尚未拔营退兵,应该是因为他的女人还在咱们手中之故。”
  正说着,杨吉眼睛倏然发亮。
  仿佛在沙漠里潜伏了多个日夜,终于看到猎物从洞里钻出的模样。
  最大的那面“昱”字军旗所在的舰船上,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只是,他本不该在那。
  说意外也不意外。他原本自是不该在那的,但此时在那出现,又显得如此理所应当。
  那人从容优雅,如鹤傲然,身处两军交战,枪来剑往之中竟然未着片甲,冷眼旁观着厮杀进退,好似眼前一切统统与他无关一般。正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穆王军统帅,穆王嬴舒城。
  之前一直未曾露面,如今好似在舱中待得久了,出来透气一般,站在昱王身后。
  他虽闲情逸致,然他身周有数个昱王军卒守住各方,这阵势,不像是客,更像是囚。
  杨吉一看到他,心中的疑窦顿时有了答案,面上虬结的络腮胡舒展开来,朗声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将军,发生了何事?”
  “传令!全军出击!”
  杨军上下憋闷已久,早盼着这句。如今听闻主帅下令,顿时精神陡振,气势冲天,如雷滚耳——
  “是!”
  杨军舰船纷纷离岸,如训练有素的群狼一般,向联军扑去。
  西北边军向来条件艰苦,性格坚毅,如今粮草有失杨吉未曾丝毫相瞒,不仅未令他们慌乱怯战,反而斗志昂扬,全军上下激出一股子背水一战的气概来。
  原本就是乌金连年灾荒,西北军的军饷迟迟未到,今年的冬衣也是一拖再拖。才逼得他们起兵造反。他们对常年身处在中原腹地,尽皆是富家弟子充盈的各地州军本就没什么好印象,更不论昏庸腐朽的宇文朝廷。没有信任,就无从投降。
  唯有一战,方能死中求活。
  杨吉亦亲自上了旗舰,指挥着麾下将士反攻。
  此时联军久攻不下,士气已衰,杨军则正好憋了一股子气,正欲勃发,又见主帅身先士卒,亲身杀敌,一时士气如虹,喊杀声几乎盖过怒涛骇浪,断绝了后路的杨吉军卒上下齐心,全无后顾,只知杀,杀!杀!!
  自己垂死,也要拖住敌人跳江同归于尽,伤者好似不觉痛,全不管对方刀剑,只顾自己刀砍中敌人。以伤换伤,以命搏命。
  单兵素质本就略逊一筹的联军将士,如今哪见过如此打法。多少人在此刻重新刷新了“悍不畏死”四字的真正含义。而这当中许多人刚懂得,下一秒便被对方拖进了地狱。
  随着杨军战船的加入,乐水变成了一条血河。
  那般殷红,比朝霞更艳,浓得仿佛怎么冲也冲不掉。
  随着霞光淡去,日头渐高,阴云重聚,似乎刚停了不久的雪,又有一场正在酝酿,不知何时会纷纷扬扬的落下来。
  时间一息一息的过去,战线一点一点地往南岸推移。
  这是毫无技巧、毫无花招的硬碰,杨吉梦寐以求的决战,由联军开启,而由杨军全军压上达到最盛。
  没了穆王军,两军人数相当,各有优劣,然而在这种摈弃了技术,回归到极原始的战斗中,两军细微处的差别正在一点点的显现出来。而在这毫厘的堆叠下,整个战场的天平开始越发明显的倾斜,优势正逐渐偏向西北军。
  联军薄薄的防线背后,就是杨吉和万千将士心念已久的乐水南岸。
  此刻乐水南岸就像春风度里最为美丽的姑娘,正袒露着柔软的腹部,张开怀抱,等待有缘的良人。
  然而,在这姑娘身前,还立着最后一道门。
  深青色的军旗猎猎招展,一支整束待发的舰队沉默伫立,战船上刀弓满载,军卒就位,无数双眼睛望着前方不远处的惨烈战况,或年轻或苍老的面容,无一例外写着果决坚毅,却偏偏没有一点声音。
  无论从军旗,还是战船,还是将士的衣衫上都能看见那个刚劲峭拔的“穆”字。
  穆王军。
  这支曾令杨吉有所犹疑的军队。此时终于显露在杨吉的视线里。
  而这冷峻到了极点的静默,叫杨吉第一眼看见,肌肉便下意识地收紧。
  他们区区五万人,并未一字排开,将大营全拦住。仿佛一道侧边的幔帐,将身后联军大营半遮半掩。
  当他突破联军防线,杀过去时,他们是会继续沉默,还是会陡然杀出?
  杨吉拿不准。
  他故意留着昱王旗舰不碰,依旧在四军里挑着孟奢作为突破口,用人血,用人命,也要从这处咬出联军的缺口来!
  孟奢此时快疯了,他不明白,为什么对方非要一直针对自己。在他成名的这数年间,几乎从未和杨吉碰过面。最近的一次见面,还是他身为亲兵,跟在主将身后,在杨吉回京述职时远远望过一眼。那时,对方便成了他的偶像,他暗暗立志要超越的人。
  为此他特意研究过杨吉的战法,来之前也准备了好些针对性可的小技巧,可到头来他发现,自己所倚仗的那些,在真正血与火的厮杀面前,根本不堪大用。
  昨日遇险之后,孟奢如今回到了自己的旗舰上。眼看着对方越战越勇,而麾下将士面对杨军时,已有了兔子遇狮之感,心知军心离溃不远了。忙向昱王旗舰打旗呼号,高声求援,让穆王军立刻顶上。
  老昱王时刻关注着战况,明白孟军之危,于是向身后半步之遥的嬴舒城,转过头去。
  杨吉心思几乎一半放在了此处,他倥偬数十年,战斗经验之丰富绝不亚于老昱王,他还没看到穆王军时,就在担心这支军队的变数。如今亲眼看见对方整装待发,便心知,此役结果,皆在此军身上。
  是以当昱王转头看向穆王之际,他就注意到了。
  宇文修嘴唇翕动,虽未能知其所言,想来也定是命他出战之意。
  西北王的目光牢牢锁在嬴舒城的脸上,生怕漏过一丝一毫。
  似乎并不知道一己之身牵涉数十万人的年轻王爷回了一句短语,便轻轻将头转开了。
  就像摇头摇了半截。此后便没了更多动作。
  杨吉心中喜悦宛如一丝火花亮起。
  昱王又开始了言语,颜色比先前更厉。
  穆王仍旧摇了摇头。
  杨吉心中的火花变成了火把,命令大军趁机加速往前冲。
  然而,一柄刀架在了穆王脖子上。
  杨吉视线里的穆王军,骚动了一瞬,又很快地安静下去。
  穆王转头对昱王说了一句什么,昱王沉默须臾,终于抬起手,挥退了那柄军刀。
  前头的穆王军依旧沉默着。
  火焰于此时彻底燎原。
  杨军大喜过望,无人转头,却人人听见耳畔鼓角铮鸣,苍凉雄浑,皆知胜利就在前方,南岸遥遥在望,杀红了眼的杨军以肉为泥,以骨为石,以血浇筑,用命也要铺就一条活路!
  孟州军抵抗不住了,节节败退,近乎仓皇。
  在叛军不要命的进攻下,窦家军和昱王军皆自顾不暇,实在没人能分身靠近支援。
  孟奢求援声音锐利得犹如苍鹰,从重重厮杀和鼓角声中脱颖而出,就连杨吉也能听到。
  终于,杨军如破纸一般突破了最后一重孟州军屏障。准备稍稍绕弯,擦过石头般木讷的穆王军左侧,直奔南岸!
  联军防线,从孟州军这里,破了。
  “嬴舒城,你个反贼!我要告你谋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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