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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栩(5)


  小船在岸边的一座凉亭靠岸,一个高大精壮的黑肤男子正双手交握身前在岸上等待。我与温纳特先后登岸,那黑肤男子便热情地迎上来笑着拥抱了他,两人热情地相互握手,拍着对方的肩膀,笑着用格兰德语说着我听不懂的话,一副久别重逢的样子。

  那男子身穿芥黄色的窄袖胡服,短发,举动带着黑豹般的致命优雅。黑夜里看不清他的面容,但他有着低沉成熟的声音和爽朗的笑容。我与温纳特都已不算矮,而这个黑肤男子要比身长八尺的温纳特还要高个两三寸的样子,我对格兰德语虽不甚通达,但看他举止,听其谈吐无疑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只是他为何出现在此?与温纳特又有何旧交?

  无人解答我的疑惑,他二人相携径直走进那亮着灯光的三层楼阁中,我习惯性地仰头,只见楼上匾额提着“乘鹤楼”三字。楼内的灯光暗的恰到好处,既能视物,又看的不甚分明,一楼的大厅已经摆好十数席长案,围在一块圆形巨大松软的羊毛地毯四周,每席长案都用三面屏风遮得严严实实,只有面向地毯中心的那面空着用来观赏表演,长案与长案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注1】,形成了一个个私密的小包厢,厢与厢之间互相看不见彼此。包厢内此时也已经坐满七七八八。羊毛地毯方圆六尺左右,在一楼中间辟出一个开阔的空间,此时八名乐师正居中演奏,在黑肤男子的带引下,我与温纳特在一间包厢内落座。侍僮端上了西域进口的琥珀酒,酒液装在透明的玻璃酒壶里,配上玻璃酒樽,像流动的黄金。

  温纳特与那黑肤男子说话时有意无意地看向我,使我觉得有些赧然,二人又说了两句后温纳特便起身离席,我正欲问他去哪里,却被黑肤男子拦了下来。

  他热情周到地为我斟酒,然后伸出手,用不带一丝口音的纯正秦国雅言道:“怠慢了,鄙人雷米·唐·阿里,幸会。叫我阿里便好。”

  我知握手乃是西境通用的礼节,便伸出手与其相握:“在下杜栩。”

  阿里的手干燥结实,却没有武士因常年握剑磨出的老茧,想来他并非骑士。当我正在犹豫开口询问是否不礼貌时,阿里反倒看出了我的疑惑。

  他笑着问我:“今天这里有一个小型的拍卖会,你有没有兴趣参与?”

  春楼能拍卖什么,我用脚后跟都想得到。

  “初夜权吗?”见阿里不置可否地笑笑,我又追问了一句:“谁的?”

  阿里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又问了一遍:“你要不要参与?”

  我没兴趣,这也不是我今天来贞芙苑的目的。

  我四处张望:“温纳特呢?”

  “这是一个非常小的拍卖活动,非常规的,”阿里根本没有理会我的问题,而是自顾自说着,“被拍卖的主体不是贞芙苑的人,主体只是无论什么原因急需一笔钱,所以委托贞芙苑代理向客体拍卖,贞芙苑会抽三成作为代理费。”

  我听的云里雾里:“你在说什么?”

  阿里笑了,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主体委托贞芙苑代为拍卖自己的身体,准确来说,出卖自己一夜的服务,来换取一笔钱。因为主体不是风月场上的人,所以为了保护主体,拍卖全程你都不会见到对方的样子,只有你出得全场最高价才能见到真人。”

  “我要见詹姆斯·温纳特,”我站起身来,“我有话要问他,他把我带到这里来,自己跑的不见人算怎么回事!”

  一个侍僮轻轻地拉开屏风,将一只黑木托盘端到我的面前,托盘上垫着一方黑色的丝绸,丝绸上托着一片竹简,在阿里温和的眼神示意下,我拿起竹简,翻过来,只见上面用小篆写着“男子、成年、身体健全”的字样。

  “主体的特征和形貌会写在竹简上,由侍僮交到客体手里,通过竹简上的描述来出价,”阿里起身,扶着屏风对我说:“看看吧,说不定会是你喜欢的人呢。”说罢便闪身离去。

  “本次拍卖主体的第一轮特征已经通过侍僮送入各位贵宾的包厢中,”羊毛地毯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声音清亮的女子,灯光昏暗我看不清她的面容,“本次主体的起拍价是二百钱,上不封顶,请大家将出价写在竹简的背面,会有侍僮前来收回,若本轮不出价,视为弃权;本轮出价最低的人则算出局。各位有一炷香的时间,请。”

  送来竹简的侍僮没有离去,想必是要收回竹简。他从怀中拿出一支白烛点燃,固定在案上左侧的青铜烛台上,又从袖中摸出一方细长盒,从盒中捻一根线香,将线香在蜡烛上点燃插在香炉中,最后将笔递给我。我犹豫着接过笔,却对自己在干什么一头雾水,阿里和温纳特交头接耳时的神秘笑容仿佛意味深长,阿里最后留下的那句话也仿佛意有所指,但无论如何,我拍下一个成年男子的初夜权有何用。

  香已经燃烧一半,我已打定主意弃权,便扭头去看左右的包厢,灯光下只能看到人影,两边的侍僮都已带着出好价的竹简离去,我包厢里的这个侍僮长跪垂目,倒是一点催我的意思都没有。

  所以温纳特到底跑哪里去了,他在隔壁吗?这到底是在玩什么把戏?

  忽然我觉得有些不对劲,阿里一直回避回答温纳特的去向,而是转弯抹角地给我解释这场非常规拍卖的规则,还有那句话——“说不定会是你喜欢的人呢。”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一张网将我兜头覆住,温纳特最近缺钱吗?要把自己给拍卖了?线香马上要燃尽,我已来不及思考,我不能冒这个风险,如果我不做点什么的话,可能会悔恨终生。

  我迅速在竹简背面写上五百钱,赶在香灭之前塞进了侍僮的手里。

  侍僮离去后,我才发觉自己心跳的厉害,脑子一团乱,我觉得自己被裹挟进了一场早有预谋的计划里。来之前,温纳特问我“你有多想知道”“为这份好奇能付出什么代价”“敢不敢跟我去一个地方”……

  柳暗花明,豁然开朗。

  那声音清亮的女子道:“第一轮最高出价为八百钱,那么,第二轮起拍价亦为八百钱。”

  侍僮送来第二片竹简,我迫不及待地接过,只见上面写着“身长八尺”。

  这一次我没等侍僮点燃香,就在竹简上写下一千五百钱递还给他。

  要等所有的买主都出价,一炷香的时间是如此漫长,良久,那声音清亮的女子才宣布第二轮的最高出价是两千钱,而这也是第三轮的起拍价。

  这种活动我多少有点了解,前面几轮各方买主都会尽力压价,但是到了最后两轮,随着越来越诱人的条件公布,价格可能会飙升到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

  第三轮的竹简上写——“弱冠之龄”。

  风月场上的弱冠之龄,不是严格地指二十周岁,而是泛指年满二十,而在二十五岁以内的男子,温纳特今年二十二岁。三轮条件叠加下来,是他无疑了。

  第三轮的出价已经水涨船高,五千钱。

  第四轮的竹简送到时,我还未及打开,先听到了其他包厢传来带着讶异情绪的惊呼,我低下头,竹简上赫然写着“处子”字样。

  这一轮的出价无疑会大幅度翻升,世间本就有许多道貌岸然之士热衷于拉良家下水,劝风尘从良。那一声声惊呼就说明了一切,风月场上遇纯良,天赐良机。

  声音清亮的女子适时道:“本轮乃是最终轮,请各位贵宾出价。”

  我在赌。究竟我要出价到多少,温纳特才能在贞芙苑全身而退。

  但我首先得衡量下我有多少身家,说来惭愧,我花钱向来大手大脚,当了几个月少傅,积蓄几乎没有。

  顾不得那么多了,我可以向湘虹借钱,她可有钱的很。我将写好数字的竹简交给侍僮,盯着线香一分一分地燃尽,心在怦怦地撞着胸腔,腹部因紧张而隐隐疼痛。

  一声锣响,声音清亮的女子朗声道:“本轮竞拍结束,最终成交价五十一金【注2】,出价的是兑字间的贵人。”

  我松了一口气,五十一金,是我出的价。我听到周围有“嗡嗡”的交头接耳声,听不清内容,但是不重要了,不重要了,他安全了。

  “妈的!老子出了五十金!”坤字间有人大声地抱怨。

  我料到了,所以我出了五十一金。

  侍僮引我上二楼,将我带进一间雅致的浴房,低声询问我需不需要帮助,我扬扬手让他退下,直愣愣地望着已经装满热水的大浴桶发呆。我脑子一团乱,也许沐浴能让我清醒一点,于是褪下衣衫,将身体泡进热水里,闭上眼睛。

  浴房的门被重重拉开,我睁眼,只见湘虹冲进来,我还来不及作反应,便被她一巴掌抽在脸上,“啪”的一声,我懵了好一阵。

  我不怪她,五十金即便对湘虹来说,也是好大一笔钱,我刚才大喇喇地在欠条签下自己名字时根本不敢想她知道这件事后的反应,我却忘了她今晚就在贞芙苑,她是管账簿的人,银钱往来,一笔一笔都要报到她那里去的。

  “湘虹,你听我解释……”我眼冒金星,但还是觉得得跟她道个歉。

  “还有什么可说的!”湘虹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我没想到你会这么蠢!愿赌服输,你自求多福吧。这个给你,不想受伤的话自己记得用!”

  湘虹把一个小盒子丢在我的衣服上便转身离去。我从浴桶里爬出来,换上干净的衣服,茫然无措地站了好一会儿。

  我到底在干什么?

  我如行尸走肉一般被侍僮引着,也不知要去向哪里,我在想,我要如何面对詹姆斯·温纳特,作为——买下他初夜的人。

  而他就恰恰出现在毫无准备的我面前。

  我上前一步拉着他的袖子:“你缺钱跟我说啊,为什么要这么糟践自己!没事了,跟我走。”

  我的手却被冷冷地甩开。

  他带着莫名戏谑的神色:“走哪里去?”

  我一时讷言,不知该如何解释。

  温纳特露出一抹笑容,双手端在大袖中:“杜栩,你的买主在房间里等着你呢,你要带着我走哪里去?”

  我懵了:“什么?我的买主?”

  “五十一金,还记得么?”温纳特的笑容徐徐绽放,“你不是好奇那本被你打散的书对我来说究竟意味这什么吗?”

  “对……但是……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在跟我说什么呀?

  温纳特靠近我,嘴唇贴在我的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说:“那本书对我来说意味着……你卖一次屁股我就告诉你。”

  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我凝住不动。一时间思绪纷乱,农夫与蛇、以怨报德……种种这样的词汇在我的脑子里跳跃蹿腾。

  温纳特似乎很欣赏我此刻的表情,他从袖中掏出了一块丝绢,在我面前抖了抖,上面白绢黑字写着我自愿委托贞芙苑代理出卖自己,成交价五十一金,抽去贞芙苑的代理费最后得多少多少……最重要的是下面落款处签着我的名字。讽刺地是,我的名字旁有一个墨点,是我刚才签欠条的时候不慎滴落的。

  “这不是我签的!”我愤怒了。确切地说这是我签的名字,但我签的不是卖身契,而是欠条。

  温纳特摇摇头:“在贞芙苑,抵赖这一套是行不通的。别费心思了。”

  他自我面前大摇大摆地离去,我则心中蕴着一股无名之火。

  原来湘虹不是在气我乱花钱,而是在气我把自己给卖了,她一定看到了那张卖身契,所以才会来教训我,想来她的眼神更像是哀我不幸,怒我不争。

  我被骗了。为着对一个人的好奇。现在想他是怎么把欠条上的名字偷梁换柱到卖身契上已经毫无意义。

  为了怕我逃走,几个精壮的汉子将我“押送”至三楼的房间中,他们看上去各个都是习武多年,我双拳难敌四手,没有胜算。

  我被推进一间无窗小阁,几个大汉在我进去后迅速锁上了房门。阁中的布置非常简单,只有一席床榻、一张小小的案几,以及一把夜壶。

  雷米·唐·阿里正盘腿坐在榻上,微笑看着我。

  【注1】步:秦汉时,一步约为138.6厘米。

  【注2】五十金:根据秦简《秦律十八种》规定,1(两)金=360半两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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