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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满心狰狞刀,一脸和蔼笑


赵二平也不想放过赵五德。

        她牢牢记得学校老师教过的,被压迫人民争取彻底的解放,首先是依靠自己的斗争,其次才是国际的援助。

        她爹是见义勇为,是为了救赵五德这个泼皮无赖牺牲了自己。这几十双眼睛都看见的事情,五德家就想靠着当支书的哥赖过去,这咋可能。

        有压迫的地方一定有反抗!

        主席他老人家都讲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今天她们要是不为自家爹讨回公道,这就是违背主席老人家教导。

        赵二平眼睛被怒火烧得发亮,甩开大姐赵平平拉着她的手,赵家小姑娘几步跑到正德支书跟前,跟整个村的大领导对峙起来。

        可给正德支书气得嘴歪,你个小丫头片子敢跟我个支书来顶牛,有尿性!

        他斜了斜眼睛,撇了眼赵二平才到他肩膀的脑袋顶,脸上堆满了笑:“二闺女说的在理,这事自然是要这么办。但首先呢,我们要先达成一个正确的认识。”

        他一扭自己的水缸腰,连肩膀带肚子一并转过去,对着村里老百姓开始演讲:“一个正确的认识,往往需要经过由物质到精神,由精神到物质,即由实践到认识,由认识到实践这样多次的反复,才能够完成。这就是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就是辩证唯物的认识论。

        二平,大家对你爹的事说法不一,说啥的都有,这就达不成正确认识,不是?这不得讨论么。”

        “你说的这是啥,这不废话么。生产队那么些人都看着的事情,还要讨论啥?”赵二平没明白支书把主席语录搬出来是要做什么,直觉就开始反驳。

        赵正德笑了笑,他的话,全村人都听见了,赵二平的话,全村的人可也都听见了。

        “二平啊,你觉得这话错了,说话的人讲错了?”

        “那是,村里人都看……”

        “那行,你说村里生产队都看见了,是哈。正好全村人都在这儿,谁看见了,来给二平做个证啊?”

        十一月的西北风呼啸,就算村里有四处的房子帮着挡风,人站在这狂卷的雪暴里,不一会也会给冻麻了。

        但是今天,凡是来看赵正立的人,包括把他抬进来救治的生产队和各路老亲戚,全都戳在当院里,眼瞅着正德支书跟赵正立这一家的掐架。

        直到正德支书开始问他们话。

        所有人立刻如被枪轰了的兽群,不敢立刻散去,却都一个个低下了头。

        赵二平冲过去拉对门庆忠家的柱子。

        她跟柱子打小一块长大的感情很好,况且柱子平时都是跟她爹一块干活,对当时发生了啥,别人不知道柱子肯定清楚。

        却不想,平时可靠厚道的柱子哥就这样垂着头,不说话也不看她,呆呆如一截痴木头,随即被他娘给拽走了。

        不仅是赵二平一个人愣住了,二平她娘也惊愕地看着平时亲密的跟一家人似的庆忠媳妇,就这样拽着自己的儿子,头也不回地离开。

        庆忠是二等甲级伤残军人,去世之前就已经失去了劳动能力。全靠赵正立这个老战友帮衬着,他媳妇和儿子才平平安安长到现在。

        赵正立家没想过让这对孤儿寡母报答什么,却也实在是料不到平时把恩情挂在嘴边上的这对母子,真等出了事居然能绝情到这个地步。

        对你有大恩大德的人可是刚刚咽气啊。

        他们全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赵家大哥开始吆喝自己同生产队的队员们,大姐赵平平去找老姐妹,赵二平学校的老师也是这村的,她就去找老师。

        回答他们的,只有一个个沉默的黑头顶。

        没有人敢站出来。

        破家县令,灭门刺史。

        就算时代早就改变,在边疆乡村里,这句话还是烙在人心里,一代代的传导下来,成为颠扑不破的真理。

        没人有胆量用自己全家来试试支书的权威到底是真是假。

        “咋都不说话呢?现在又不是旧社会,人民当家的新时代,有啥不能说的呢?”赵正德死盯着一个犹豫着开口的人,怒喝一声,“谁敢,谁有胆子!来说话!”

        那人被自己的腿绊了一跤,慌慌张张地退了回去。

        黑压压的赵家坎老百姓就像被巨大的石头压着脑袋一样,低伏下头,排成密不透风的人墙,黯淡的静默,是无声的妥协。

        赵正立去世不到一个小时,他的家小就已经体会到人走茶凉的滋味。

        ——————

        这时,全赵家屯的活祖宗,赵勇锦老人家发话了。

        他老人家一敲烟杆,第一句话就是:“小丫头瞎说八道,扯犊子的话当不得真。”

        他话音刚落,赵二平就给气得蹦到三尺高,刚想甩开膀子跟老人家掰扯掰扯道理,却被她大哥赵安华拉住了。

        安华隐约觉得勇锦族爷爷这句话有内涵。

        他也觉得刚才全家跟正德支书打的那场嘴仗似乎是着了人家的算计,老支书似乎是在拿话套他妹妹二平。

        安华这个想法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否决掉了。这肯定是自己误会了,正德书记想包庇自己的亲弟弟是不假,可人总也不会那样坏,往日无冤今日无仇的,堂堂书记咋会拿话来陷害旁人?

        赵安华反倒觉得自己这么忖度正德书记,是小人行径,过于阴暗了。

        因此现在勇锦族爷爷这句话一出,赵安华克制住自己的猜测,只拉住妹妹,意思是我们全家退让一步。

        真正明白勇锦老爷子话中含义的是正德支书。

        老爷子这番话就是说给他听的。

        正德支书的确是想逮住二平话里的漏洞,把“批评主席”的大帽子给这个毛头丫头戴上去。这帽子一戴,压不死也能弄疯了这小杂碎。

        还有正立这死鬼他们全家,居然敢当面给俺这个支书下不来台,你家孩子赵二平要是反//革命的话,那你全家死的时候也就到了!

        却不想他这毒砒/霜还没正式给赵二平下呢,就被自己家的活祖宗给毁了。

        “您老人家咋还帮上外人了,真个老不死的!”正德支书心里暗骂,面上却是一派和气,诚惶诚恐地挡在勇锦老人家和二平小丫头之间,似乎是担心两人起争执似的。

        老人家冷眼看着台上这一场勾心斗角的大戏,说了第二句话:“死者为大。”

        正德支书刚想接着这个话做文章,老人家说了第三句话:“正立是因为救五德没了的,错在五德,天理昭昭,大家伙都看见了。”

        一锤定音。

        “等白事结束,五德,你跟你哥,得给正立个交待。”

        再无转圜。

        赵正德就知道了,如果自己想弄死正立一家子,得等以后找机会。

        “但是,这仇,铁汁浇的死旮瘩,结定了。”赵正德梗着脖子,阴森森地暗中算计,“敢伤俺堂堂支书的面子,赵正立你们全家,还有那个叫赵二平的小娘们,等着!咱们走着瞧!”

        正德支书满心狰狞刀,一脸和蔼笑,暗中准备害死人,明着大公无私摆上堂。

        勇锦爷子说完最后一句话,拂袖而去。

        ——————

        目送本屯活祖宗离开后,正德支书又借着老人家的话头,想把全村注意力放到丧事上来:“事情到底是咋发生的,谁的过错谁担咋个担法,正立媳妇,这都是后面的事情,公社肯定会秉公处理,放心!“

        正德支书扫了一眼大家伙的脸色,补充了一句话:“咱家大平明年就要到阿尔滨进修去了,以后可以更好为人民服务。这是大好事,可惜我正立兄弟没福气看见。唉,平平啊,你,可要好好干。”

        赵二平扛着铁锹,正直奔赵五德准备揍人,听见这话,愣住了,赶紧把家伙事放下了。

        俺姐的前程……那可不能有差错。

        原本正跟几个大小伙子撕扯的赵安华,也犹豫着,闭了嘴。

        大平是俺们家最有出息的孩子,我这个做大哥的可不能莽撞,坏了妹妹的未来。

        “俺不去了。我爹的事,一定得有个说法。”一直不言不语,沉默料理父亲后事的赵平平,突然表明态度。

        “我父亲的事情不搞清楚,不给我家个说法,哈尔滨那个啥劳动模范进修,我不稀罕了!就算跑到北京去上访,也得查清楚我父亲怎么受的伤!”

        不仅是赵正德被她突然冒出来的声势给震住了,真被唬得一惊一乍的还是赵正立自己家的人。

        “你脑子犯抽了敢把这么好的机会往外扔,爹要还在不得骂死你!”赵安华后背一拱,把自己这傻大妹遮得严严实实,绝对不给自己家大姑娘再发言的机会。

        赵二平和小幺妹五小子一块,左右开工摁着大姐不让她上前,赵二平恨不得趴在自己姐脖子上去捂她的嘴。

        身手最敏捷的居然是他们的娘。

        谁都没看清楚,原本气得躲进屋里哭的正立媳妇是怎么飞奔出来,跟踩了风火轮似的拦在自己儿女之前,一个眼神就把她大闺女勃发的战斗热情给掐灭了。

        随即这刚丧了夫的媳妇掐着腰,恶狠狠地瞪着赵正德和全村的人,那意思是:有事冲着我这个做娘的来,谁敢坏我闺女的前程,我跟你拼了。

        看得赵正德直想笑。

        这默契给的,跟唱小秧歌似的,挺有意思的。

        哎呀,你们家既然这么团结,在乎的事又这么明显,那就太好办了啊。

        他看起来就跟不小心说错话让人误会了似的,连比划带鞠躬,没解释几句就让赵正立全家信了他赵正德只是好心提醒。

        现在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

        赵正立的后事不能再拖了。

        既然有勇锦老爷子的一言定乾坤,那他们家就算有了舆论的支持,这道理总是站在自家这边的。后事又等不得必须立刻办,可就这么了结了,正立家又心有不甘,于是他们都陷入迷茫,不知如何处理。

        瞄了瞄赵安华几次想开口又不知道说什么的表情,赵正德知道自己敲最后一场边鼓的机会来了。

        “俺还是那句话,谁担责任咋个担法,是肯定要说清楚的!但现在紧要的的是不是正立的后事啊?咱们先把这件大事给办了,成不?弟妹,算我求你了,先让我兄弟入土为安吧!”赵正德大头朝下,腰弯到与腿平行,恨不得大头朝下的给正立全家鞠了个躬。

        平一听这颠倒黑白的话,气得又去扛铁锹,却被她娘揉着脑袋给拦下了。

        眼下最紧要的事,的确是俺家正立。

        谁有牵挂,谁只想讲道理,谁输。

        ——————

        农村这些年实行扫除封建思想残余的大行动,其中一个重点就是丧事从简办理。

        不再披麻戴孝,没有遍地纸钱,只薄棺一具,家人心碎相随,送这个毕生清白勤勉的老军人离开。

        白事的热闹跟着寒风一同来去,在大致商定之后,村民们离开,将珍贵的独处时间留给了赵正立的妻儿。

        赵二平感觉不到伤心。

        她觉得这一切都跟唱戏似的,怎么都透着假。她爹早上起来还扯着大嗓门让她路上注意安全,认真听老师讲课,要不然爹就揍她,怎么这才到下午,他老人家就不在了呢。

        全村男人都算上,她爹的身高体格是最好的,高瘦高瘦的个子,打仗练出来的身板,站在哪里都透着精神,人群里最扎眼的就是他。

        可如今睡在棺木中的这个蜷缩成一团的陌生人,是谁啊?

        咋就成这样了……

        俺爹呢?

        她想怒吼,想歇斯底里摔东西,想一铁锹把祸害她家的赵五德给打死。但最终,她只能默默收拾东西,无声陪伴在自己娘身边。

        最难过的,不是她。

        悲怆像是远行亲人的告别,先让五小子哭出声来,然后慢慢地,一家人相拥,肩并着肩,哭泣中艰难地接受着现实。

        赵二平这辈子遇到最冷的一场雪,就是在这个晚上。

        却也是在这个晚上,深夜三点多,赵正立家大门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彻夜未眠的一家人开门一看,却是赵正德,领着五花大绑的赵五德,去而复返,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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