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十一月份的漠河

十一月份的漠河是纯白的。

        寂静无声的天地之间，只有绒花似的大雪随风飞舞，将旧日种种修饰成憨白一片。

        赵二平特别讨厌下雪。

        学校离她家有二十里地远，每天村里的公鸡还没睡醒的时候，她就得跟街里街坊好几个丫头小子急吼吼地冲出来往学校里奔，等晚上村支书的大喇叭开始转着调地唱主席语录，他们又得摸着黑地蹭着山路走回来。

        赵二平她爹就说了，二儿这学上的就跟鬼子似的，专挑黑灯瞎火的时候，偷偷进村，打枪的不要。

        放平时就已经很艰难的求学路，在下了雪之后，按他爹的话来说，那就是男澡堂子开大会，男上加男，特别难。

        她们这地的雪不是下出来的，是倒出来的，就像老天爷扛着个堆满雪的驴车，跑到白山黑水之间，哗一到，用不到一个晚上，那雪厚得就能到赵二平的大腿根。

        白毛风哗哗一吹，出村的土路就能被雪片子捂得瓷瓷实实的，道上的坑啊洞的，一概都看不见了，走一步恨不得就得摔两跤。

        雪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雪后的冰，冷得刺人骨头，赵二平穿着大棉裤都挡不了那贼风。厚厚的冰面叉在山路上，别说人，骡子走过去都恨不得滚一路。

        就去年冬天才几个月，这山路上就摔死了四个人。

        可现在赵二平顾不了这么多。

        她跌跌撞撞地跑在这危险的路上，迎着她最厌恶的雪花，玩了命的往家奔。

        家门口挤满了人。

        垂头丧气的，憋不住偷偷笑的，坐在地上痛哭的，用手掩着嘴说着悄悄话的，各有打算的，她的亲戚街坊老邻居们。

        二平不管不顾，扒拉开不相干的人，一头扑倒在她爹床边。

        她爹赵正立没说话，他已经说不了话了。

        重伤的退伍老兵只能瞅着他家二姑娘，像个红色燕子似的，掠过雪白大地，回到他的怀抱里。

        他又看了看自己辛苦了一辈子的媳妇，刚长成个老爷们样子的大儿子，哭得一张脸通红的大姑娘，还有俩刚会走的小幺妹和五小子。

        以后自己没法子再照顾他们啦。

        好在都是一个姓的，有全村姓赵的人帮衬着，不会有人为难他们孤儿寡母。

        赵正立摸了摸他心爱二姑娘的头发，含笑离开了人间。

        一九六五年十一月三日，漠河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十五岁的赵二平没了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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