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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东离进屋的时候,两个女人已经安顿好了。

        床帐半掩,里头阴影起伏,应当是明寒衣,而护送她回来的周灿则木头桩子似的面朝外站在门口一动不动,耳朵里还塞了两团棉花。

        姜东离神色微沉,刚要抬手,却听床榻方向传来幽幽的一声:“我劝你别动。”

        帐子动了动,拉开的缝隙里慢慢钻出个小脑袋来,容色明艳,表情镇定,正是片刻之前还惊恐欲绝的明寒衣。

        不知为何,姜东离丝毫不觉惊讶,反倒从善如流地收了手,绕过周灿向床边走过去。

        见他靠近,明寒衣依旧保持着只有一个脑袋在外的状态,慢吞吞地把床帐又拉紧了一点,生怕别人瞧见里面似的:“我知道你信得过她,可惜我信不过,所以就只好得罪了。”

        算是解释为何要制住周灿。

        姜东离对此不置一词,淡定地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不愧是神出鬼没的大盗‘浮光’,果真让我好找。”

        “过奖过奖。”

        那本不是什么好话,明寒衣却习以为常地当作褒奖笑纳了,歪头想了想,提议道:“你能找到我,也是因为我信守诺言给你留了线索。既然如此,你就投桃报李装作没见到我,别打扰我办事怎么样?”

        “不怎么样,”姜东离讥讽地勾了下嘴角,“你要办什么事?把魏庄主一家从地里挖出来再杀一次?”

        明寒衣一愣,当即奓毛:“都说了我是被冤枉的!要是偷个老头子的东西还需要杀人灭口,我这神偷的名号不如白送给你算了——你们六扇门就没有个带脑子出门的吗?!”

        姜东离毫不动容地反唇相讥:“我是官,你是贼,我脑子里如何会知道贼匪作案时究竟是怎么想的。”他眯起眼,面露嘲弄:“说不定那听月山庄里真有什么引人垂涎的武功秘笈,让你生出了贪念,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明寒衣:“呸!”

        姜东离也不恼,再接再厉道:“何况还有之前那几起灭门窃案,难道也全是巧合?”

        明寒衣:“……”

        她说不出话了。

        连月来,江湖中已发生了三四起灭门血案,无一例外地全都出现在她曾经停留过的地方。这样的事情仅仅一次还能说是巧合,但若是接二连三,怕是只有傻子才会相信其中没有猫腻。

        明寒衣自然不傻,但她一时也猜不出这背后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她恼怒地咬住嘴唇,双眼圆睁,看起来很想冲出去和人大打出手似的,可纠结了半天还是忍住了,又把床帐拉得更紧了一点,愤愤坚持:“是巧合!肯定是巧合!要不就是有人故意害我,我是好人!”

        姜东离一哂,见明寒衣好似要扑出来和他拼命的模样,摆了摆手,出人意料地妥协道:“我可以不立刻抓你回去。”

        峰回路转来得太突然,明寒衣相信就有鬼了:“条件呢?”

        姜东离示意她附耳过来。

        片刻之后两人再次分开,明寒衣欲言又止半天,问:“那位晏少侠……你真觉得他有问题?”

        她摇了摇头,难得正经下来,忖度道:“我看不像。如果他不是好人,刚才又何必为了救我而和那老太婆对上?”她一翻手,纤细的指间夹住了一根细如牛毛的毒针,眼神中透出一股近乎天真的残忍:“若不是晏少侠出面,我都已经送那爱剥人皮的老太婆归西了!说起来,你还得谢谢他呢。”

        姜东离端着八风不动的冷脸,像是根本没听见她一口一个送人归西,隔了好一会,忽然说了句:“他是不是好人我不知道,但至少他绝不是晏棠。”

        明寒衣一愣:“什么意思?”

        姜东离却又不说了,垂下眼:“无事。总之,你帮我查清他的目的,我便替你拖延追兵、遮掩行踪。”

        明寒衣狐疑地往前伸了伸脑袋,琢磨他的用意,可惜始终没能从那张冰封似的冷脸上看出什么端倪,只好捏着鼻子认了:“行吧,成交!”

        说完,怕对方反悔似的,从床帐缝隙伸出的手掌晃了晃:“那咱们击掌为誓,至少三个月内别让六扇门的猎狗到我眼前晃悠!”

        姜东离却没理那只招摇的爪子,定定瞅了她片刻,转身给木桩周灿解了穴:“回去了。”

        明寒衣:“啧……”

        不过幸好姜东离脾气虽然差劲,信誉却一向不错,接下来的几天里,南平城安静得几乎有些异常,无论是六扇门的捕快还是持刀佩剑的江湖人都没有出来作妖。

        明寒衣便在这片暗潮汹涌的平静之中装模作样地养起伤来,过了好几天才弱柳扶风地出了房间,对外宣告自己终于“痊愈”了。

        客栈的人手脚勤快,这几日里已经将大堂修缮得焕然一新,新买来的桌椅替换了被打碎的旧物,就连破了个大洞的窗户也已被仔细修补如初,若非亲历者,几乎看不出此地曾经遭受了一次危机。

        掌柜正在柜台后面算账,听见轻轻袅袅的脚步声,回头一看,不禁“哎哟”一声:“明姑娘,你的身体没事了?”

        明寒衣正在四处打量,闻言温温柔柔地低下头,双手虚按住胸口咳嗽了两声,看去简直像是个正经的娇弱闺秀似的:“谢掌柜挂念,已经无碍了。”说着,眼圈微微一红:“说来那天的事情都是因我而起,却差一点拖累掌柜和小二哥遭受无妄之灾,这些日子我每每想起此事,心中都很是过意不去……”

        正说到这里,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既然过意不去,怎么没见你赔钱?”

        明寒衣:“……”

        一大早谁家的乌鸦在叫?

        她冷不防被噎了这么一下,原本打好的腹稿全憋了回去,脸上温婉柔弱的笑容差点没挂住,定了定神回过头去,果然瞧见了那位特别擅长说人话的晏少侠。

        晏棠不知去做了什么偷鸡摸狗的事情,此时明明是清晨,他却刚从外面回来,身后依旧背着重剑,眉间略带着几分倦色,像是在哪鬼混了一夜没睡似的。

        明寒衣心中犯着嘀咕,表面却不显,柔声附和:“晏少侠说得是,我今日来也正是为了此事。”

        她叹息一声:“可惜我孤身一人漂泊至此,实在身无长物,唯独早年间跟着先父学来的一点木匠手艺还勉强拿得出手,不知店中可还缺少什么小物件,能否让我……”

        “木匠?”

        掌柜愣了愣,没想到这袅袅婷婷的病西施糊口的手艺不是绣花制衣而是做木匠活。

        晏棠这不通人情世故的却没觉出其中哪里不对,略微思忖了下,问道:“那天你用来对付‘寒江叟’的暗器是你自己做的?”

        边说,他边从怀里摸出了个拇指粗细的小木筒,通体碧绿,雕刻成惟妙惟肖竹节模样,乍一看上去像是一管寻常竹制短笛,正是前几天落在地上之后明寒衣没来得及收回的暗器。

        明寒衣见他把玩着那只暗器木筒,神情像是个得到了有趣玩具的孩童,忍不住抽了抽嘴角,隐隐感觉不妙,但想到与姜东离的交易,还是点了点头,幽幽叹道:“正是如此。我父母故去后,家中的田地屋舍也被人霸占,我没法子,只好孤身投奔亲戚,出发前给自己做了点防身的小物件。”

        她神情凄楚,语声也十分哀婉,听得老掌柜直抹眼角,不知道在脑子里补完了怎样一场百转千回的感人故事。明寒衣余光瞥见老掌柜的反应,心中毫不意外,熟练地继续编瞎话:“原本一路还算顺利,可谁知到了南平城,却突然遇见了好多凶神恶煞的江湖人。我心中发慌,生怕惹上麻烦,便尽挑没人的小路走,奈何人算不如天算……我本想逃,却连取用那些防身物件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抓住了,若不是晏少侠相救,只怕……”

        晏棠不解地打断:“你话怎么这么多?”

        明寒衣一股热血直冲天灵盖,简直想把柜台砸在这不解风情的棒槌脸上,心里默念了好几遍不能露馅,才以袖掩面拭了拭眼角,抹去并不存在的眼泪,僵硬道:“让两位见笑了。”

        老掌柜与晏棠全然不同,听得十分入戏,连忙安抚:“明姑娘不要难过了,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往后定会……”

        “看你的样子,”好话还没说上一整句,晏棠就又煞风景地开了口,问老掌柜,“你是不需要她赔偿了?”

        老掌柜一愣,有些茫然地点头:“呃,对,对,不用赔。”

        让这么个柔弱可怜的姑娘家抡起锯子刨子干木匠活,他实在是觉得暴殄天物。

        晏棠点点头:“那正好。”

        他看了看还在垂头抹眼泪的明寒衣,把暗器木筒递了回去,依旧面无表情:“既然你要报答掌柜,那我对你有救命之恩,你是不是也要报答我?”

        明寒衣的哽咽一顿:“啊?”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晏棠也不知是没看出她的震惊和腹诽,又或者是根本就视别人的反应为无物,继续一本正经道:“这个暗器我试过,比市面上的精巧很多,你能给我多做几个吗?”

        明寒衣:“……”

        行吧,原来是这种报答……

        她费了点力气终于把面部表情调节正常:“自然,能为恩人效劳,寒衣求之不得!”

        “只不过,”她想起与姜东离的交易,心念微转,又试探问道,“我不懂江湖上的事情,但听人说,暗器多半上不得台面,晏少侠光明磊落,怎么会想起用这个的?”

        晏棠摇摇头:“不是我用。”

        明寒衣奇道:“那是……”

        话刚问出口,便见晏棠淡漠的视线转了过来,里面隐隐含着某种难以形容的寒意,让人心脏在一瞬间缩紧。

        明寒衣顿生警觉,飞快地思索是否太过急切露了马脚,但下一刻,却听他平静地回答:“是给我师父的。”

        明寒衣:“……”

        晏棠的师父,那岂不是就是曾经凭着一柄重剑挑翻了几乎所有江湖门派的传奇剑客宣青?

        可是……专业砸场子的天下第一剑客暗箭伤人?

        画面太美,让人根本不敢想。

        明寒衣好不容易才把满肚子疑惑按回去,匆匆结束了话题,等到晏棠一回房,她便找了个借口出门跟人接了个头。

        大半天之后,夜色初降之时,从她客房的窗缝里塞进来了一张细纸条。

        明寒衣总算盼来了回信,连忙展开纸条扫了一眼,却立刻“咦”了声,面色微变,将纸条放到灯上点燃。

        纸灰翻卷,她心中的疑虑比之前更重了。

        这是姜东离的亲笔信,短短两行字里,他用暗语透露了一个江湖中本该无人知晓的秘密——晏棠所言非虚,昔年鬼神难敌的剑神其实早已武功尽失,形如废人!

        所以他才会需要暗器防身。

        明寒衣托着下巴坐在桌前,瞳孔中烛火跳动,犹如她此时起伏不定的心情。

        如果客栈里那个不会说人话的棒槌真如姜东离所说的一般,并非宣青的徒弟晏棠……那他怎么会知道宣青已经无力自保的事情?

        而相比之下,明寒衣还有一件更感兴趣的事情。既然宣青已然销声匿迹五十年,姜东离又是如何得知他的近况、甚至对他的徒弟都了解颇深的?六扇门难道真的神通广大到了这个地步,能找到整个江湖都找不到的人?

        或者其中还有什么特殊的隐情?

        明寒衣对着烛火坐了许久,将整件事在脑中慢慢梳理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想不出头绪。直到半夜时,她终于决定放弃了,反正整件事里有没有隐情都和她没有半分关系。相比之下,反倒是姜东离竟然向她透露了如此重要的秘密,这中间的含义更值得深思几分——说不定那棺材板嘴上不说,心里却已经觉得她是个可以信任的好人了吧?

        这么一想,明寒衣顿觉大半天的疲劳一扫而空,简直开心得要笑出声来。

        可就在这时,深夜寂静的街巷中突然响起了声异样轻响。

        明寒衣一怔。

        几乎就在顷刻之间,如潮的脚步自黑暗中升起,从四面八方飞快地包围而来,在她察觉时已经汇聚成了巨浪,像是要将这小小的客栈冲碎,明寒衣猛地站起身来,脸上喜色骤然消失。

        她站在原地,目光从门边缓缓移到了窗口。

        那里听不见呼吸和脚步,但有一片草叶随风规律地轻敲在窗棂上的声音却被某种东西遮挡住了,似乎有什么人借着混乱的遮掩悄无声息地躲藏到了窗下。

        是谁?为什么?是冲着她来的埋伏吗?姜东离后悔将那些秘辛告诉她了?

        无数个疑问一起涌上明寒衣心头,但她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动作,门口就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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