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Part.15
付朝岳微微怔愣。
随后，他的目光转向我，轻轻眨了眨眼，好似在奇怪我为什么会说这句话。这让我忍不住猜测，他是否从其他小孩子那里听到过不好的言论，所以才会有这样异常的反应。
单亲父亲、跛脚……
这两个词放在一起，即使是大人都有可能说些不合时宜的闲言碎语，更别说还不懂善恶和分寸的小孩子。
付爸爸自然看出了付朝岳的闪躲，他低头瞧了一眼自己的左腿，然后又神情尴尬地看向了我，小幅度动了动脚腕。他走路时故意挺直腰身、绷紧小腿，好让自己跛脚的步伐看起来稍微正常一点。
努力照顾孩子在同学面前的脸面。
他走到我们的身旁，将手中的纸袋子放到客厅的茶几上，又把里面崭新的机器人重新掏了出来。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首先想到的事，还是将玩具交到付朝岳的手中。
付朝岳的脸上浮现愧疚的神情。
他方才惊喜和闪躲都是下意识的反应，唯独愧疚，却是后知后觉的自我意识。
“不喜欢这个机器人吗？”付爸爸的脾气很好，笑说，“我怎么记得你前几天还跟你奶奶要来着？你可以跟黎渡小同学一起玩，有什么东西都要记得分享给你最好的朋友。”
“谢谢付叔叔。”我适时说，“付朝岳一直都很热情，很乐于助人。”
付爸爸笑赞：“你还会四字成语，不愧是好学生。”
“因为王老师经常说这个词。”
“那也是你头脑聪明，小小年纪就能记住这么多词。”
闻言，我有点羞愧。
毕竟我不是货真价实的二年级小学生。
不过这番对话倒是缓和了房间中的氛围，我转头看向付朝岳，学着他刚才的样子眨了下眼睛。我不是一个情绪外露的人，只能尽量传递着自己的情绪，希望他读懂我眼中的鼓励与坦诚。
我们对视了几秒，付朝岳的神情骤然坚定起来。
他接过包装完整的玩具，神情有点不好意思，抬眸偷看了付爸爸一眼，这才小声说：“谢谢爸爸。”
“跟爸爸客气什么。”付爸爸揉了揉他的脑袋，“记得跟你的同学好好相处。”
付朝岳点头。
“爸爸放心，我跟黎渡一直都在好好相处。”
“那就好。”
接下来，付爸爸又问了几句学校的事，然后就回到了自己的卧室。不多时，他便收拾出来一个小行李箱——看这样子，似乎现在又要匆匆忙忙外出工作，连晚饭的时间都空不出来。
付朝岳连忙放下玩具，站起身问：“爸爸，你又要走了吗？”
“爸爸还有工作。”付爸爸轻拍付朝岳的肩膀，半蹲下身解释说，“现在家具城的订单多，估计要忙到年底才能有空余的时间，改天你姑姑有空的话，就让她带你和奶奶去买几件过年的新衣服，帐记在我头上就行。”
付朝岳抿住嘴唇。
我悄悄捅了下他的侧腰。
大概是碰到了付朝岳的痒痒肉，他霎时浑身一震，眼中半是疑惑半是愁绪。疑惑自然是因为不明白的我意思，愁绪则是因为他还在为付爸爸马上就走而感到失落。
我朝他张了张嘴，用口型说——
【小孩子跟大人不一样，我们会在做错事情之后道歉。】
付朝岳的脸瞬间纠结起来。
他在自尊心、愧疚和不舍情感之间犹豫几秒，然后果断抱住了付爸爸的脖子，大喊了一声：“爸爸刚刚对不起！你工作要加油！”
尽管小孩子的年纪还小，但飞扑的冲击力并不小，付爸爸被突如其来的拥抱撞得往后退了好几步。他脸上露出怔愣的神情，然后用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的眼神，轻轻拍了拍付朝岳的脑袋。
“你道歉做什么？”
“爸爸回了家，给我买了最新的机器人，我还不懂事让你……”
说着说着，付朝岳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消失不见。
但付爸爸明白了他的意思。
“没事。”付爸爸毫不在意，“你不用放在心上，不管我为你做什么事情，都是我应该做的。”
“……”
因为小孩子身高的缘故，我先前一直是仰视大人的角度。
直到现在付爸爸蹲下身之后，我才发觉他的面容比我想象中年轻了一些。那股三十多岁的沧桑感，主要来自于他眉间的倦乏、眼下的青黑，肩上担着如山的生活重负，所以浑身上下都透露着疲惫。
此时，付爸爸下掩的双眸写满了沉重。
我心中升起难以忽视的异常感。
付爸爸很快离了家。
开关门时漏进来一阵风，裹挟着冬日肆无忌惮的寒流，冷得人牙齿直打颤。一旁的付朝岳抱着未拆封的机器人，扭头呆呆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轻声问：“怎么了？”
谁知不问还好，一问付朝岳就瘪了嘴。
下一刻，他忽然将机器人放在了茶几上，随后扑过来抱住我，再也控制不住一般嚎啕大哭起来。
我吓了一跳，连忙边拍着他的后背，边询问：“付朝岳，到底怎么了，你怎么哭了？”
“黎……黎渡！呜哇哇！”
“嗯，我在呢。”
“我……我不是好孩子，呜呜呜……我让爸爸伤心了呜呜……我要怎、怎么办啊？……我、我怎么这么不懂事啊？”
“谁说的。”我安慰他，“付叔叔不是什么都没有说吗？”
“但、但是……”
付朝岳“但是”了好半天，都没有说完下面的话。
我可以理解他之前的尴尬和回避，相信付爸爸同样也能理解。
七八岁的孩子已经懂得了羞耻心，小孩子彼此间会谈论的事情除了游戏和学习，就是各自的父母和家庭。在他还不知世事的年纪，肯定不会觉得自己的父亲跛脚有什么关系，只能看到对方高大伟岸的身躯；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总会从各种渠道获得“正常”和“普通”的定义。
这时，只要有人稍微露出鄙夷的神情，就足以击溃小孩子未健全的自尊心。
“付朝岳。”我拍了拍他的后背，“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喜欢其他小朋友来你家里的呢？”
付朝岳一边抽泣，一边回忆。
“不、不记得什么时候……”
“讨厌的原因呢？”
付朝岳停顿了很久，等呼吸稍微平缓了一些，才缓缓说：“一年级的时候，班上同学知道了我爸爸的事情，说他的腿不是正常人的腿，还说他会故意晚上出来吓小孩子。所以很多同学都跑过来问我，爸爸的腿是不是真的不正常，还说想来我们家看一看……”
提起前因后果，他复述的词不达意，但我能想象得到那些传言有多么过分。
我皱眉：“……他们从哪里知道的？”
话音刚落，我就反应了过来——在这个网络并不发达的年代，几岁的孩子能够获取消息的渠道，大多来自于他们的父母。
这里现在只是一个还没有发展起来的城中村，没有生活在高楼大厦中的隐私空间。原本的村民多是几代人都生活在这里，大部分长辈都知道彼此间的家事，偶尔出一件大事都会一传十、十传百，可能弄得全村皆知。
如果有家长喜欢在孩子面前嚼舌根，那就连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也会都知道。
仔细想想，我前世没有见过付朝岳的父亲，却也不知不觉从大人和同学的口中听说他的情况——明明连源头都想不起来。
“村子里的大人都知道，他们的孩子也就知道了，所以我不想让他们来我家……”付朝岳揉红了眼睛，“但是黎渡，我一开始也不想让你见到我爸爸，可后来又觉得如果是你的话，肯定和他们不一样。”
尽管如此，他还是在第一时间表现出了排斥。
我知道他没有坏心思。
他只是单纯地以一个孩子的身份，抗拒让同学知道自己父亲的缺陷，因为从前有人不礼貌地用这件事嘲笑过他。而他也因为自己下意识的举动，哭得泪眼婆娑后悔不已。
我坦然道：“我不觉得付叔叔奇怪。”
付朝岳的眼中亮起了光。
“所以你刚刚那样做是不对的。”我继续用小孩子能理解的话，缓缓说，“付叔叔的工作那么忙，好不容易才有了休息的时间，一回来就给你买了礼物，你不应该因为其他人的话，就故意避开他，让他伤心。”
付朝岳垂头，脸颊鼓了起来。
一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他就会像现在这样垂下头。
“黎渡，我跟爸爸道歉了。”
“嗯，这件事你做对了。我们不能一边讨厌不给小孩子道歉的大人，一边自己做错了事还承认，没有这样的道理。”
“那……”付朝岳露出纠结的神情，“那爸爸会讨厌我吗？”
“不会。”我笃定，“如果他爱你，那么他会一直爱你，即使他有时候会失望和受伤。”
“我做了错事也能原谅我？”
“当然，爱孩子的家人总会原谅孩子，这是其他人做不到的事情。”
“就连老师也不行？”
“嗯，就连老师也不行。”
付家的家长和我的父母不同。
——比起自己受伤，他们更在乎付朝岳的心情，所以会体谅和退让。
付朝岳嘿嘿傻笑了两声。
他恢复了活力，坐直身子将机器人放到一旁，又把作业本端端正正地摆在了桌子上。我也把作业本摆正，重新拿回了铅笔，继续写刚刚没写完的作业。
即将结束时，付朝岳忽然问：“黎渡，要是我做了让你特别难过的事，不是忘了还给你橡皮擦这样的小事，你也会原谅我吗？”
我停了笔。
“嗯。”
“我会原谅你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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