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Part.8
体育老师没有让我们自己解决问题。
他神情严肃看向我们三人，态度异常坚定地说：“如果只是小孩子之间的吵架，我肯定就出面帮你们调和了，但马家实你总让付朝岳给你买东西……这种行为非常不好。我不是你们的班主任，不了解你们的具体情况，所以必须得把情况告诉给班主任王老师。”
马家实垂下头，我能看到他的眼球正在滴溜溜转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旁的付朝岳还在气头上：“好！我们找王老师理论理论。”
此时的操场上，还有其他班级的同学在上体育课。
体育老师找了另一个班级的老师，让对方帮忙看管一下二年级一班的同学，就领着我们三个人进了教学楼。马家实虽然愤愤不平，但也不得不把沙包塞进口袋，慢悠悠地跟在我们的身后。
王老师第四节没有课，体育老师直接带我们去办公室找她。
学校的教师办公室多是大开间，一间办公室中里面有十余位老师一起办公。此时，我站在办公室门口往里看，发现里面只有王老师一个人。
她正在低头批改作业。
体育老师敲了敲办公室的门。
王老师抬头：“周老师？请进。”
体育老师就走进了办公室：“王老师，打扰了。”
王老师站起身：“没事，您说。”
说完，她的目光落在我、付朝岳和马家实的身上，似乎心中有了猜测。
体育老师开口：“刚刚的体育课上，他们之间发生了一点小摩擦。”
“他们三个人调皮了吗？”王老师连忙询问说，“可黎渡应该不会做淘气的事才对。”
体育老师便简单将事情复述了一遍。
王老师听完，微微皱起了眉头，视线扫过马家实和付朝岳两个人。
体育老师继续说：“既然情况已经告诉王老师，我就先下楼去看其他同学了，这些小孩子一会儿不管就不行。”
“好，我知道了。”王老师点头，“今天麻烦周老师了。”
交代清楚原委，体育老师就离开了办公室。
我们三人齐齐喊了一声“王老师”。
在王老师的面前，马家实乖巧得不像话，一点儿都不像一个问题儿童。他小心翼翼观察着老师的神情，坐立难安地搓着自己的手指。
这些小动作，勾起了我前世的回忆。
王老师三十出头的年纪，却已经带过两个毕业班，其中一个班更是从一年级带到了六年级。她博学多才为人温和，十分擅长教育和引导小孩子，所以才能取得班上所有人的喜欢。
我还记得上辈子她辞去班主任工作时，班上一半以上的同学都哭得泣不成声，就连马家实一行人都抽泣不止，满怀不舍的心情。后来，数学老师担任了半个学期的班主任，班上才又换了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新语文老师，接过了班主任的工作。
虽然新老师明面上兼了班主任的工作，实际上还是数学老师在管整个班级。
因为她管不住那些已经快升到五年级的男孩。
那名新老师其实很有亲和力，讲课时如沐春风细致入微，但以马家实为首的孩子却并不认可她，天天率领小团队上语文课时大声说话，还要故意说她远远不如原来的王老师。偏偏新老师还没有建立班级威望，在城中村和学校里也没有相熟的人，实在没办法拿这些孩子怎么样，生怕稍微说一点重话就被家长指责。
最后，她甚至被小孩子的恶作剧捉弄，气到在班会课中哭了出来。
最初听说要换班主任的时候，我曾经有过一些幻想，思考要不要将自己遭受的事告诉她，希望她能帮助我证明自己。当时我小小的脑袋中，一天到晚总是想着，这个世界上肯定还有公平和正义存在，不至于让一个小孩子蒙受这么大的委屈。
谁知道反倒看见新老师蒙受了委屈。
我不想增加新任班主任的负担，便将自己的想法咽回了肚子里，并悄悄安慰过那位老师——因为大张旗鼓，会引来马家实等人更加肆无忌惮的恶作剧。
小孩子的恶意，总是因为年龄而被无端合理化。
记忆的最后，那位新任老师感谢了我，比我更早离开了这所学校，调去其他地方。
在我陷入回忆的同时，王老师已经开始追问零花钱事件的具体情况：“付朝岳，你平时手中都会拿多少零花钱？”
付朝岳歪头想了想：“有时候几十块，有时候几百块。”
顿时，王老师表情凝重了几分。
我也有点惊讶。
付朝岳手里的零花钱，比这个年代许多人的日薪都高出不少。
王老师问：“你家长不管吗？”
付朝岳瞪圆了眼睛，认真回答说：“爷爷奶奶和爸爸都说没关系，姑姑说是我的自己的压岁钱，就让我买自己喜欢的东西就行。”
“行，我知道了。”王老师深吸一口气，“关于这件事，我后续会跟你家长沟通。”
闻言，付朝岳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口袋，哭丧着脸道：“王老师，这是要我把所有压岁钱都上交给奶奶吗？”
王老师摇头：“不是，只是让他们稍微限制一下你，不能让你养成大手大脚的习惯。你年纪还太小了，拿着这么多钱不安全，不信你问问黎渡的零花钱是多少。”
付朝岳泪眼汪汪看向了我。
我如实回答：“一个星期差不多一块钱。”
“一块钱？！”付朝岳露出震惊的神情，“一星期一块钱都不够每天吃一包辣条！”
说完，他看向我的眼睛变得格外心疼，就好似我受了多大委屈一样。
马家实也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我。
他们两人是城中村出生的孩子，家境其实都还算可以，不用体会生活的艰难和困苦。就算家里没有其他营生，每年光靠将房子租给外来务工的人，就是一笔不菲的收入，更何况后来还经历了拆迁。
所以他们不知道，有的小孩子一周甚至连一块钱都没有。
家里的生意好做了些之后，我的零花钱就增加到了一天一块钱，不过那已经是初中的事了。前世，马家实曾经想从我身上讨要零花钱，结果可想而知——他被我的“穷困”震惊到了。
恰逢付朝岳家逢喜事，付奶奶准备给他小办一次生日会，让他邀请班上关系好的同学。
付朝岳给大部分同学都发了邀请的卡片，大有将所有人都请去参加生日会的意思，却迟迟没有找到我。于是马家实就趁机在班级里面大肆宣传，说黎渡家里真的特别穷困潦倒，连十几块钱的生日礼物都买不起，所以付朝岳才不邀请他参加自己的生日会。
那段时间，班上许多孩子都在讨论黎渡家里究竟有多穷，甚至有的人还悄悄背着马家实安慰过我，让我别太在意。
生日会之前，我匆匆转学，才不至于更加难堪。
思及此，我转头与付朝岳对视。
或许是错觉，当初我总觉得他会将生日会的邀请卡片给我。可偶尔跟他对上过视线，他却会立刻收回目光，面色凝重地看向别的方向。
付朝岳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这辈子，他一无所知。
我能看得出来，他还在纠结我的零花钱的事，却并不是觉得我太穷或者太寒酸，只是单纯的不理解，认为我只有一块钱的零花钱，肯定吃不到好吃的零食。
以至于我时常恍惚。
——用这样澄澈且濡慕的眼神望着我的人，竟会做出后来的那些事情。
王老师严肃地看向付朝岳：“你看，黎渡从来都不会要那么多的零花钱。”
付朝岳目光闪躲：“那、那我也可以少一点。”
“这个我会跟你的家长聊。”王老师又问，“你还记得自己给马家实花了多少钱吗？”
付朝岳仔细回忆了一番，然后摇了摇头：“不记得了，大概从一年开始，我就经常给他们买辣条和小玩具。”
“他们？”
“还有张意明，刘志涛……以及其他班级的人。”
“那他们给你买过吗？”
“没有。”
“确定吗？”
“嗯，他们说自己都不够花，朋友里面就数我的钱最多，所以肯定就是我来买零食了。”
询问结束，王老师目光转向马家实：“听到了吗？你这样是不对的，怎么能一直问其他小朋友要零食和玩具？”
马家实弱弱辩解说：“这是兄弟义气……”
“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词汇？”王老师语重心长、循循善诱，试图掰正他的想法，“付朝岳自己给自己买了零食，然后愿意把零食分享给其他同学，这才是同学之间的团结友爱，而不是你们主动向他索要。要是一直这样下去，等付朝岳忽然不想满足你们的索取了，你是不是又要像今天推黎渡同学一样，去推其他同学？”
马家实低头认错：“王老师，我再也不敢了……”
“关于这件事，我也会跟你的家长反馈一下。”王老师十分看重这件事，“希望你以后能分清主动和被动的区别，就算付朝岳同学不介意帮你们买零食的钱，但并不代表你们这样做就是对的。”
听到这里，马家实有些着急：“真的要叫家长吗？”
王老师神情严肃：“必须要叫。”
马家实便狠狠瞪了我和付朝岳一眼。
小孩子的身高比较矮，王老师没有发现马家实刚刚的目光。她从桌子上拿过两本练字本，将本子分别递给付朝岳和马家实，严厉道：“因为这件事，王老师要罚你们一人练习两页的钢笔字，明天记得给老师交上来检查。”
付朝岳乖乖接过。
马家实也不得不照做。
随后，王老师看向我，摸了摸我的脑袋：“黎渡，你说的没有错，付朝岳不应该随便乱花自己的零花钱。他坐在你的旁边，还跟你一起上下学，你以后记得多多监督他，不要让他做出错事。”
我郑重点头：“好，我记住了。”
王老师又叮嘱了几句，便放我们继续去上体育课了。
马家实快我们几步，一路小跑离开了教学楼。
我和付朝岳并肩走在后面。
还有十分钟就要放学，我们已经没时间参与到小孩子的游戏中，只能看着他们玩耍。操场上，马家实跟他刚刚提到的两个人站在一起，一边朝我们这边指指点点，一边窃窃私语着什么。
体育老师走过来，询问大致的解决办法，我大概描述了一遍情况。得知付朝岳和马家实都被要求叫家长，还被王老师惩罚练两页字之后，他哈哈大笑了几声，让他们好好练字。
我看向付朝岳。
他正拿着练字本出神。
“付朝岳。”我碰了下他的手臂，“你在想什么？”
难道是被王老师惩罚，伤心过度了吗？
付朝岳应声看向我。
我们两个人默默对视片刻，忽然，他眼泪汪汪地哭了出来。
我：“……”
下一刻，付朝岳走过来抱住了我。
我有点尴尬，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笨拙地安慰：“怎么了？王老师没有怪你的意思，就是想让你小小的改变一下自己花钱的习惯，而且练一练字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字好看就会很受欢迎，卷面分都会增加。”
闻言，付朝岳霎时哭得更加厉害，刹都刹不住。他抱着我仰头嚎啕大哭，到最后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连手中的练字本都被抓得变形折皱了。
体育老师也吓坏了，忙走过来询问情况。
其他同学也一脸茫然。
付朝岳哭了将近五分钟，才抽抽噎噎地控制住了激动的情绪，用力吸了吸鼻子，眼睛肿成一个大核桃。
体育老师掏出了两张纸巾，递到他的面前。他神情颇有些无可奈何，不解地问：“付朝岳，你怎么被老师批评两下就受不了了？我记得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付朝岳接过纸巾擤了下鼻涕。
我有点担心，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他痛哭的样子。
半晌，付朝岳才沙哑哽咽地说：“早、早知道的话，我就不给马家实他们买那么多好吃的和好玩的了。我、我太傻了，我想给黎渡花压岁钱的，那些都应该是让黎渡吃的零食，让黎渡玩的玩具……”
说到这里，他一边气愤不已，一边又想继续哭了。
我连忙拦住他：“没事的，我不喜欢零食。”
付朝岳显然不信。
体育老师觉得好笑，同时也放下了担忧：“看起来，你已经不想跟马家实他们一起玩了？”
“当然。”付朝岳擦着眼泪，坚定道，“我永远站在黎渡这边。”
恰逢这时，下课铃声响起。
操场上便响起了放学的音乐——是罗大佑的《童年》。
【池塘边的榕树上
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
操场边的秋千上
只有蝴蝶停在上面……】
体育老师便招呼操场上的所有同学。
放学时分，学生们要以班级为单位，找到班级所在的位置排好队，然后按照年级的顺序，在班主任老师的带领下依次走出校门。等出了校门，家里住得比较远的孩子会有家长来接，其他小朋友则会自己解散回家。
我们按照顺序排成几排。
付朝岳的眼睛还是红红的，班上同学时不时就要扭头看他一眼，可他泰然自若，一点儿都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察觉到我的目光，他甚至朝我乐呵呵笑了笑，再次露出了那颗豁掉的侧牙。
我也朝他轻笑。
放学的音乐还在播放，回荡在秋天校园的操场上。
【一寸光阴一寸金
老师说过寸金难买寸光阴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迷迷糊糊的童年……】
排队等待的过程中，马家实忽然回头，定定地看了我和付朝岳一眼。
一段回忆骤然涌入我的脑海之中。
我忽然想起了重生前，遇到成年后马家实的那天所发生的事情。在那次短暂的工作会面中，他除了请求我在工作上行一些便利之外，还寒暄了几句小学时代的事，企图引起我的感慨和共鸣。
他说，我记得你小时候跟付朝岳的关系很好，那你知道，他十七岁那年发生意外去世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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