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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不复相见


交州地处僻远,境内多崇山峻岭,气候炎热,乃是瘴疠之地。

        传闻人若不慎吸进瘴气,轻则大病一场,重则殒命殆身,且此病如瘟疫,若一人染疫,往往邻近村庄人口牲畜都要死一大片,令人闻之变色。

        比起种种酷刑,流放交州其实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朝廷官吏若被外放至交州做官,只觉得比坐牢还惨,一个个如丧考妣。

        因此,能发配到那种地方做官的,若非家境贫寒,无钱谋个更好的职缺,就是得罪了吏部选官之人。这最后一种,就是如谢慎这样,失了圣心,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随意打发个艰苦之地,眼不见心不烦。

        因谢慎尚在病中,朝中派遣了两个皂吏‘护送’他,令其务必三月之内到浦城赴任。

        当日马车出城之时,天色已擦黑。官府的迢车自然比不得从前侯府的朱轮华毂,皂吏怜他病苦,又怕他死在半道上,在车厢中铺了一层薄薄的毡毯。

        谢慎从前虽低调不张扬,却是公侯府第养尊处优的贵介子弟。

        车厢木板坚实,即便铺这一层毡毯,仍硌得人骨头疼,两个皂吏原以为他吃不得旅途中颠簸之苦,车厢中的人却异常安静沉默,哪怕烧得嘴唇干裂起皮,眼窝深陷,手脚浮肿,却连一声呻吟之声都未曾泄漏出来。

        车行至半夜,投宿于一家小镇上客店。

        一个老仆前来,央着两个皂吏,想见谢慎一面。

        那是他母亲身边陪嫁至谢家的一个老太监。刘镇查抄了柴桑侯府,遣散了谢家的仆从。这老太监少小被卖出来,早不知家人流落至何处,仍跟在萧姮身边。

        只是树倒猢狲散,因着那个未曾出世就小产的孩子,刘镇最终决意将萧姮送去西川军中为妓。

        这样的惩罚,不及凌迟痛快,但对曾经高高在上的公主而言,却是莫大的羞辱和践踏。

        萧姮吓得六神无主,知晓今日谢慎即将往交州为官,以这个儿子曾为太傅,深得帝心,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会东山再起为由,说服押送的官吏,让她临行之前再见谢慎一面。

        直到此时,萧姮心中仍存着一线不切实际的妄念。

        被偏宠的人总有恃无恐,谢凤澜从前对她一再容忍退让,以至他死了,她仍怪责他。江山倾颓,谢氏膏粱子弟,享皇恩厚禄,谢凤澜身为驸马,若有桓奕或是刘镇那样雄图霸业的野心,萧家的江山也不至于岌岌可危。

        若他当初拖着断腿出门,是为国事奔波,而非仅为着一个女人,萧姮尚且能高看他一眼。可他死得那般窝囊,萧姮连一丝愧疚之心都生不出来。只觉得自己所嫁非人。

        而谢慎终究是她的儿子。这天下有哪个世家子能忍受自己的母亲沦为下贱?他那么孝顺,若能以死抗争,上书为她求情,皇帝或能收回成命。

        “公主惦念侯爷,特意在此等了您半日。”

        老太监躬着佝偻的背,仍对谢慎毕恭毕敬。

        等待良久,迢车中的人只轻声道:“我心中厌倦,不想见任何人。往后各在天涯,望陆翁珍重身体,勿操劳过度,多加餐饭。”

        这或是萧姮最后一次机会,也或是他母子间的最后一面,老太监听闻他拒绝,心中不胜悲痛,老泪纵横劝他道:“你母亲十分想见你。”

        谢慎倚着车中简陋的案桌,抬手覆住眉眼,手下无声的泪不知为何滚烫奔涌,哽咽道:“我惟愿与她生生世世,不复相见。”

        夫妻情分,在这个女人眼中轻若鸿毛;谢氏数百年功勋基业,阖族的身家性命,儿子的婚事、官职、前程,在萧氏早已湮灭的皇权面前,只如蝼蚁一般,随时可以利用、舍弃和牺牲。

        他将踏上这人间熔炉炼狱,也无力再为她披肝沥胆。

        萧姮在房中等得焦躁,门推开,她心中一喜,目光朝老太监身后看去,一颗心顿时发寒。

        听闻谢慎并未下榻这间镇上唯一的客栈,反而催促皂吏继续赶路,径直往衡州去,气得嘴唇颤抖,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里,一把扫落方桌上尘灰遍布的灯台。

        “生母受辱于人,他面上又有何光?也不怕将来世人戳他的脊梁骨!”

        又逼迫老太监道:“你去将他追回来。若追不回来,我今日便悬梁自尽,死在这间客栈里。”

        等人匆匆走了,萧姮将滚落在墙角的灯台捡回来点上。坐在床边片刻,心中越想越气,果真爬上床,将陈旧的帐幔拆下来,挂在房梁上。

        大半个时辰过去,楼道上有凌乱的脚步声响起。萧姮松了一口气,忙起身将头钻进帐幔系成的绳索中,一脚蹬掉了脚下的长凳。

        只是来人并非谢慎,而是深夜投宿至此的客人。听得“砰”一声响动,还骂骂咧咧抱怨了一句。

        老太监终究未曾追上谢慎的马车,等凌晨之时返回客栈中,战战兢兢来与萧姮回话,才发现溧阳长公主果真悬梁自尽,早已气绝多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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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山狸自落水之后,刘镇望女成凤的心思也戛然而止,不再想翦除她满身的刺,要求她处处循规蹈矩,做个世人眼中规行矩步的淑女。

        孩子虽有不尽如人意的时候,当初生养却不易。还有什么比女儿这一生顺遂心意,平安喜乐来得更重要呢?

        可小山狸却因谢慎之事,再不复从前顽劣任性,早早通了人性,自此再不招猫逗

        狗,每日规规矩矩与一众师父们学习各样技艺。

        她的师父有几十个,有人教她骑马射箭,有人教她四书五经,有人教她琴棋书画。可有一个人未曾正经授过她一堂完整的课,却教会她人生里最重要的第一课:身为天子之女,最不能任性妄为。

        祖大人告诉她,因为公主不肯好好进学,又在冬日里独自跑去玩水,险些掉进湖中溺亡,皇上因此怪责谢大人,这才将他贬去交州受苦。

        若小山狸再不好好学,只怕将来景阳殿中所有夫子都难逃噩运。

        这话,小山狸自然是信的。

        上元之时,臧皇后身体终于恢复康健。京中四处张灯结彩,许多命妇进宫来庆贺觐见。

        小山狸这些日子甚为乖觉,她只是顽心重,实则颖悟聪敏。谢慎一走,她倒神奇地不再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与一众夫子的关系大为缓和。年前两个夫子甚至还夸奖她天赋出类拔萃。

        小山狸因此觉得是时候请求父亲将谢慎召回京中。哪知刘镇听闻,脸上笑意却淡淡的,摸着她的头告诉她:“阿狸不必以流人为念。谢慎罪无可恕,往后不许再在朕与你母亲面前提起这位谢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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