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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父子


洗倦斋内。

        永安帝净了手,端跪于鎏金琉璃小像前,合掌问讯。宋重打门外悄步进来,又合了门,见他还在礼佛,便一直在旁边候着,待十念结束才躬身道:

        “皇上,太子殿下求见,正在外边儿候着呢。”

        永安帝未理,自顾自又净了遍手,在巾布上拍蹭两下擦干水渍。他缓步走到小案前铺开经书研墨,一副准备抄到晚膳的架势。

        “陛下。”宋重再唤道。

        “让他等,”永安帝依旧没回头,只是冷哼道,“什么事急成这样,不去书房待着,跑来佛堂扰朕清静。”

        “是,陛下。那可需要老奴来研墨?”宋重问道。

        “不用,你也退下罢。”他摆摆手,拒绝道。

        宋重闻言简行一礼,放轻了动作退出来,又掩上门,才转过身来向钟舒意回话:

        “殿下还是先回了吧,皇上正在里边儿抄经书呢,怕是没有心思见您呀。”

        钟舒意皱眉:“父皇大概什么时候出来?”

        “怕是还久呢!”宋重瞟了一眼紧闭的雕花小门,近前来低声问道,“殿下若是没什么要紧事,去前殿候着便是,皇上在这儿礼佛,可打扰不得。”

        “如此,是我莽撞了。”钟舒意道,“待父皇得空了,烦请公公替我报一声,我便在前殿等候。”

        “这是自然,那…殿下好走。”宋重拱手,稍稍欠身。

        “罢了——”镂花门突然从里打开,永安帝拍拍衣袖,面色不虞,“宋重,帮朕收了经书,不必跟了。”

        “是。”宋重自觉退下。

        钟舒意垂首行礼:“父皇金安。”

        “走罢,朕与你一道去。”永安帝率先迈了步子。

        钟舒意落后一步跟上:“儿臣无意扰父皇清静,只是父皇许了儿臣上朝观政,却晾着柳家来的小侍读不管,儿臣这心里……”

        “过意不去了?你倒是好心。”永安帝语气不知喜怒,“柳尚书为他讨差事,那是护子心切,你为他讨差事,就不怕朕疑心你?”

        钟舒意闻言却松懈许多,拢手笑道:“父皇将他点给儿臣做侍读,不正是要将柳家送与儿臣吗?”

        “你胆子不小,什么都敢说。”永安帝停了步子。

        这雨刚歇,周遭还翻着土腥气,空气潮冷,他腿脚有些僵了,双膝酸疼,只好暂且驻足:“老了,腿脚不便了,适才该叫他们备好轿辇的。”

        “父皇玩笑了,您日日礼佛诵经,即便是没寻着仙药,也定会长寿的。”

        钟舒意上前两步在他身前蹲下,搓热了双掌覆上他膝头,熟稔地揉捏着。永安帝虽有些意外,却也未动,只是垂目望着他头顶,面色缓和许多,低声道:“你念情,可身在帝王家,便不能念情。朕将他点来确实为了你,更是为了免得沈、柳二家联合起来势头太盛。”

        “你徒顶着个太子的名头,可知当朝这些老臣都想着你二弟?”

        “自然知晓,”钟舒意不动声色,手上动作也未停,“但父皇总是向着儿臣的。”

        “朕向着你,你自己却也要小心。覃之覃之,林太傅是期望你能沉渐刚克,莫辜负了这表字。”永安帝叹声道。

        “儿臣记下了。”钟舒意道,他垂下手,背过身去单膝跪在永安帝身前,“天寒,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儿臣背您吧。”

        永安帝稍稍懈了劲儿,活动两下膝盖,犹豫一瞬便默许了这瞧着略显荒唐的提议,低声道:

        “瞧见了给人笑话。”

        “寻常父子不也这般吗?这宫中就是父皇家中,哪有什么笑话。”钟舒意也笑,捞着他膝窝,步伐稳健,“儿臣幼时,也被您这般背过呢。”

        “怎么一股酒气。不务正业,一上午就在贪嘴?”永安帝略微皱眉。

        “儿臣与林探花也算同窗过,叙叙旧罢了,父皇莫怪罪。”钟舒意也不欺瞒,直言道。

        一路只有踏水声。

        永安帝在内屋披了衣,又遣退了内侍,才抱着手炉出来:“与朕手谈一局吧,宋重那臭棋篓子无趣得很。”

        “宋公公该伤心了。”钟舒意哑然。

        “哼,朕管他伤不伤心。”永安帝先手落子,道,“那柳谙春本来就是你的人,你确定他日后能为你所用便好,想给他讨个什么差事?说来听听。”

        “澜清不擅文词,”钟舒意跟棋,道,“锦衣卫就不错,他自己也有这心思。”

        “也好,不开罪柳尚书,也免得锦衣卫上下都掌在盛家手里了。”永安帝思量一瞬便颔了首,“封个总旗吧,百户应当是没位置了。”

        “虽说现在废了太子侍读的官职,可古时却是正七品的官,不升个六品,父皇也忒小气了。”钟舒意抓了棋却不继续落子,插科打诨道,“北镇抚司事务繁重,多加个百户也没什么嘛,要不千户也行,反正迟早要升的。”

        “少来,快些下,你是真的愈发胆大了。”永安帝轻哼一声,“你这是讨债鬼转世,怎么,背父皇这半程还要算利息的?”

        “哪儿能,澜清确实有才情,父皇当年不还赞他不输少年上卿吗?”钟舒意哈哈一笑,连忙落子道。

        “那是给柳家的面子,你方才还说他不擅文词。”永安帝不理。

        “文词是文词,才情是才情,身居高位都要有才学,可武官也用不着写酸诗不是?”

        “行行,那便百户吧,升迁的事儿日后再说,也不用来找朕了,明日直接去档房领牌子就是。”

        -

        柳谙春待黄昏才姗姗回宫,此时天光暮暮,只有钟舒意寝内还点着稀寥的火光。

        “澜清回来了。”

        钟舒意也刚拜别永安帝,褪了外袍,正捧着碗解酒汤翻话本。

        这爱看话本子的习惯倒是如出一辙,到底是有几分像兄弟的。柳谙春如是想,垂下眼拱手行礼,嘴上忙不迭应道:“是,刚回,来同殿下知会一声儿。”

        “我可是有好消息要给你,澜清,你那边有好消息吗?”钟舒意这才抬眼瞧他,撂下书冲他招了招手,示意柳谙春过来坐,“哝,这是父皇赏的。”

        他指了指小几上的食盒。

        柳谙春掀袍跪坐案前,摘了簪挑弄两下灯芯,令火光亮了些许,才顺着意揭了盖。见似乎是些寻常点心,便随手拈了块。

        “谈不上好坏,林……”他一顿,“林述秋,他与二殿下似乎是旧识,听闻游学时曾见过几次,约莫是相谈甚欢,只是一直没见过二殿下真容。”

        “旧识?”

        钟舒意眉头一皱,诧异道:“我怎不知容与出过靳东。”

        “他说一直是隔着帘会面的。”柳谙春咬了口不知名的方形糕点,腥得他抿紧了嘴,又不好直接丢开,只得捏着被咬过的方糕僵着。

        “这倒有趣,既然没见过脸,他怎么知道那就是容与。”钟舒意瞧见他这模样,顿觉好笑,顺便收回了想去拿糕点的手,“很难吃?”

        柳谙春迟疑:“……好吃。”

        “哈哈哈哈哈——”

        钟舒意乐不可支,朝他伸手,柳谙春一愣,看了看手里的糕点:“殿下……?”

        “给我吧,不喜欢就不喜欢,父皇又不在这里。”他道。

        柳谙春心中疑惑,却还是依言将糕点放在他手心。钟舒意接过来也咬了一口,饶是柳谙春惯常与人相狭也没料到他这般不避嫌:“殿下!那是我——”

        “确实不怎么样,”钟舒意却不以为意,只是神色冷了些:“澜清,你知道么,我与父皇口味向来一致。”

        自然是知道的。他心道。钟舒意处处都追求与永安帝一致,即便是口味习惯,也是说换就换的。

        “看来父皇赏我的东西,向来都是他弃如敝屣的。”他将那块缺了两口的方糕丢进碗里,柳谙春盯着浅褐色的汤药没过它,觉得钟舒意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有些发烫。

        “陛下许是没留意里边儿装了什么。”他涩声道。

        “呵。”钟舒意轻嗤一声,没说什么,又问道:“你方才还没说清楚,林述秋还讲什么了?”

        “他说二殿下并无夺位之心,且寒门子弟理应是圣上的孤臣,他只按圣意行事。”柳谙春道,“但倘若二皇子起了夺位之心,那便是有违圣意,他自然要帮当今太子。”

        “文人说话果真是要好听些许的。”钟舒意颔首,又翻起话本来,“有这话就够了,澜清,替我研墨吧。”

        “殿下说带给澜清的好消息可还没说呢。”柳谙春膝行至案几另一侧,在钟舒意身侧挽了袖子研起墨来。

        “我向父皇替你讨了个差事,”他轻轻咬了咬笔尖,抻手去蘸墨,“盛瞻云手底下的百户,日后升迁也不是难事,明日直接去领牌子就行。”

        “那便谢过殿下了。”柳谙春轻声谢道,并不多语去扰人心情。

        “澜清客气。”

        钟舒意散漫地在书上四处圈写,闻言抬眼一笑,又想起什么似的搁了笔,敛眉问道:

        “桥将军此次平倭凯旋,估摸着还有两日便该入城了,柳尚书可有同你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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