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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梦魇


“大梁开国元年,元惠帝及位,夺的是你尹家的江山,是你爷父的天下!你怎么敢忘?!”

        他看见青面獠牙的鬼,目光沉沉,厉声诘问:

        “那林老贼为除隐患一把火烧死你爹,你阿姐不知所踪,若非永安帝默许,如何能成?尹二,你莫不是在这儿安逸久了,真忘了自己姓什么?忘了当年有多少人等着拿你的命,忘了是我柳家子替你死在了火里!”

        热浪淹没了柳谙春,他怕得浑身打颤,身上火辣得疼,被扼住的脖颈使他有些喘不上气。他很疼,细细地抽着嘶声,却仍拿一双眼直直盯着那人,咬紧了后槽牙反驳:

        “我自然不忘…我不忘元惠承的是崇德爷心甘情愿让出来的龙位,我不忘元惠神勇!若非有元惠帝,现在靳东就是那些靼勒的跑马场,我有何不满?!”

        “他元惠已是功高盖主,不安心做他的边境王,偏偏挂牌锦衣卫长伺君侧。崇德年间大晋上下统共不过七十万兵马,锦衣卫却足足十万人!他是何居心?他狼子野心!”

        “仅凭这点就要断他的罪,未免太过轻率——”

        他抬高了声,妄图给自己添点底气。柳谙春不是讲求忠义的愚人,不至于听到这里仍没有丝毫怀疑。但他毕竟未曾亲历过,他不敢信,也不能信。

        可那人紧切地截过话头:

        “当年靳东兵变有七万人马都来自锦衣卫,谁敢说和元惠没有一点干系?崇德帝愚昧,不知是元惠自导自演,替他下的御笔里墨渍抖了满缣帛,说要借我柳家兵,谁知是崇德爷病入膏肓还是他仿的旨。是我柳家将调空了靳东边周五省的戍军陪他入死!

        “那年北疆靼勒进犯来得突然,十余年不曾有大冲突的边境偏生在这时候传来战事,你却当真以为是巧合?

        “沈家都是好儿郎,北疆的防线是他们拿命换来的。靼勒的刀磨了十数年,一出鞘便屠了我大晋多半人马,北疆一线几乎全军覆没,不得不临时拿百姓强行充军。你可知北疆战后是何等惨象?尸体遍野根本埋不下,一把火连了天,烧都烧不完!可他呢?他却不念旧情,要断世家的生路!”

        “——!!”

        柳谙春骤然睁了眼,被衾是潮的,让汗浸得温热,晚风一吹便粘黏在身上,热气散去就是刺人的寒。他身子发懒,不肯去关窗,于是蜷了肩臂半阖着眼怔神。

        这梦魇每夜都要在他眼前晃一遭,柳谙春几乎能将那些话背下来。幼时尚不能清楚辨别真假,现下却是一清二楚:

        前朝内宦掌权,太后蛰伏伺机,人人都想斩了崇德爷的脑袋。边境靼勒这外忧要防,内患却更要迫切。先帝元惠打仗确乎是把好手,但若说这场局尽是他自导自演,柳谙春是不信的。

        黄口小儿都知他元惠帝能动刀绝不动口,更不屑于耍计谋。崇德爷的天下全系靠他一柄刀打下来的,就连大梁开国、元惠登基都全靠一个“杀”字,谁若有异?那便是人头落地。倘是他真有如此心计,断不会这样名不正言不顺地登了帝位。况且,柳家凭什么调别省的戍军?凭那一纸真假不明的御笔,还是将刀架在藩司的脖子上去要挟?亦或者——

        罢了。

        柳谙春恹恹地掀开眼皮,惦记着还要替人去和二皇子打个照面,紧着时间起了身去梳洗。

        今儿是谷雨,东宫那位照例是要唤他一同吃春的,想来也少不了新差事。只是这天公着实不作美,早间的寒意多少教他有些不肯迈步了。

        -

        东二所。

        钟容与早在小书房候着了,他倒也闲适,随手摸来个话本子也能看得入神,案子上的茶吃尽又换了一轮,方等来那枚熟悉的白玉牌。他并不急着去瞧调令内容,却是细细端量这次派令的“监官”:柳谙春,他是认得此人的,以往能得林太傅两句提点时,钟容与便常见着他:

        这是柳家子,舞象之年被永安帝点来,给时年十六的大殿下钟舒意做了侍读,早些年便混在天家中。

        永安帝记着元后沈明霁私通的事,私下里不认他这嫡子,却又忌惮着沈家的势,早早立了他皇兄作太子,有意要将柳谙春和东宫绑在一起。可沈、柳两家有姻亲,若要捆住柳家,这筹码尚且不够,只是教柳家进退两难罢了,不晓得永安帝还蓄着什么后招。

        户部尚书可是个好差事,往日里管库的权都落在宦官手里,现下永安不爱用宦官,这便给柳言蹊行了方便。平日贿赂官员、孝敬圣上用的都是各仓各库的钱,他尽落得些好处,官途顺风顺水。

        永安要压着柳家的独苗子,也是免得他轻举妄动,柳家到了柳言蹊那代,本就只剩一个男嗣,柳谙春出生后也不见那位柳尚书再有一儿半女,这就是明晃晃露出来的命脉。

        想来有着柳家撑腰,柳谙春在天家即便不是混得如鱼得水,却理当不会差到哪里去。钟容与有些奇,他何至于像现在这般,看起来不过是潭死水,倒是辜负了“谙春”这样的好名字。

        “这次是皇兄的调令?”钟容与捻着象牙茶针挑出张薄纸,略略一扫,却见边角还有几点水痕,一探便发觉尚带湿意,显然并非同一人的手笔。他抬眼,稍显意外地瞧了眼柳谙春。

        “是。”而柳谙春目也未动,只是浅呷一口冷茶,“您早些看完烧了罢,澜清还需赶去同殿下复命。”

        -

        柳谙春眼瞧着钟容与烧了那一纸密函,便匆匆拜别,往东宫去了。

        到时却见钟舒意已在庭中候着了。

        “殿下久等。”他捏着袖口简行一礼。

        “澜清,坐。”

        这春寒刺人得紧,是一寸寸融进皮肉的冷。钟舒意拈了小竹盏,借着梅酒的一点温热来驱寒:“你观容与…何如?”

        “不敢妄评。”柳谙春敛目,依了意掀袍落座,又将空玉牌递回去。他知这次不过是试探,天家的弯弯绕绕太多,苟且事怎么能教他探了去,约莫是有意透的风,要看他作何反应。

        东宫有令,不去调遣手底下的人,偏生要送个玉牌子给二殿下,想来传闻说钟容与是天家刃、帝王刀,大抵也错不到哪儿去。都说钟家人寡情,却也不算有错,到底是自己亲生的骨肉,也能拿来利用。莫非他钟容与真的血脉存疑,永安容不下他?

        “直说便是,澜清觉着他是好是庸?”

        侍者早已遣退,庭内仅有他二人,淅沥沥的几滴薄雨打得柳谙春有些头脑昏沉。钟舒意拣了盛香椿的瓷碟往他面前搁,出声扰断他的思绪。

        “二殿下心性沉稳,对您也颇为敬重。”柳谙春依旧不予置评,只是挑了客观事实来陈述。他与钟容与不过初次见面,又能有什么了解呢?这试探大抵也只是钟舒意的一时兴起罢了。

        “殿下何必难为澜清。”

        他将竹盏握在掌心摩挲啜饮,不肯抬眼看。

        钟舒意扬了眉笑,不知喜怒,酒盏一抬一放便又转了话锋:

        “过几日是探花宴,父皇点了林太傅家的孩子。你与他见过的,林怀瑜长你几岁,当时便跟在太傅身边。”

        “谅澜清当时年幼,记得不甚明晰。”

        他记不得林述秋这么个人,却听过他的名头,林老爷子有意让他入仕,早早便让他出入各种清谈诗会。一来二去,“怀瑾握瑜1”的名声也传出来了,柳谙春是不屑于此的,早些时候留下来的空谈阔论的风气,也就能博钟舒意的青眼了。

        啊。柳谙春颤睫,竹盏边缘的毛刺刮破了唇角。

        真不是个好兆头。他轻抽口气,神情有些阴郁,将这怪在了尚未见面的探花郎身上,又顺着话头接道:

        “另一位呢?”

        “嗯?刺到了吗。”钟舒意递了方白帕,“赖我,偏去求什么意趣了。”

        “无碍,殿下是风雅人。”他搁下酒盏,捻着帕子拭过嘴角,略抬首静候下文。柳谙春眉眼总带笑,连坦荡荡抬首也要顾着场合,总有人要臆测,或好或赖,总言之都不是柳谙春自己的意思。

        钟舒意一顿,撤手入袖还搓捻着指尖,颇有些无奈似地别开眼:“澜清莫笑我。”

        “不敢。”

        “另一位无须太过注意,是明家的人,父皇大抵只想做样子。”他说得不经心,柳谙春却仔细记下。世家子不可用,东宫能收一个探花郎便已是足够,拉拢世家未免太过招摇,钟舒意不敢动这个心思。

        “澜清与我同去吧,正巧也与林怀瑜叙叙旧。”

        “殿下说笑,”柳谙春又敛了神色,缓声推拒,“澜清无官职,也并非侍从,又该如何赴这探花宴。”

        “你知父皇心意,是断不肯放你走的,虽押你在东宫,却也没说真限制什么。况且他破例点你作侍读,至今也未曾有旁的说法,你便算是有品阶。”

        钟舒意拈了壶重新斟酒:“父皇许我听政也有些时候了,往后得了机会,我自是能携你一齐的。”

        “澜清,你又何必低眉呢。”

        注释:

        1取自《楚辞·九章·怀沙》,原句:“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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