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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决战前夕


1.

细雪,迎来入冬的第一梦。

燕承雪的梦中,总会出现手中的剑被震脱的一幕,江弄筝空手切断那把剑,然后鲜血就如雪花般飘浮漫天。血花徐徐变化,突然又变成了路常安的脸,脸上那种无法捉摸,难以形容的表情,鬼魅一样围绕在他眼前。

噩梦和病痛持续缠绕着他,折磨着他。

他体内的酒,比水还要多,他的身体还在恢复的阶段。

岳银屏坐在坑边,屋内生有碳火,她正在用建绒编织厚底马靴,这已是第五双。

他们已离开了墓园,在龙泽村找了一间荒废无人的旧房住下。零星错落的青砖瓦房,街道上,村民们脸上洋溢着散漫自在的神色,小孩子好奇地用手去接从天空飘落下来的雪花,眼睛里泛滥着奇思妙想。一条小河从村子的背后蜿蜒流向茂密的山林,远山笼罩着一层乳色的薄雾,流水声隐没在薄雾尽头。

这里的村民基本自给自足,对于陌生来客,也不过多探究细问,他们不喜欢打破别人的安宁,也不希望别人来打破他们的悠闲。

丁楚提着两只肥大的野兔,进门。他一进来,就看见燕承雪仍是睡的迷迷糊糊,手脚还不时抖动着盖在身上的被子,额上还有汗水沁出。他将野兔送进厨房,打了一盆水出来,轻叹了声:“他这样已经好几天了,再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

岳银屏的眼睛没有离开手上的鞋子,她淡淡地道:“那也没有办法,他若不爱惜自己,没有人能替他爱惜。”

丁楚故意站着不动,装作才发现的样子,突然道:“他满头的汗,是不是又发烧了?”

岳银屏仍是保持刚才的动作:“你不是已经打了水出来吗。”

丁楚无奈地耸了耸肩,走到燕承雪床边,发现他枕头旁摆着一方汗巾,还是湿的,显然是岳银屏刚才替他擦过了的。丁楚内心在笑,看来她只是面上表现的不在乎,其实心中还是关心燕承雪的。

他将汗巾洗过,重新替他敷在了额头上。又好奇道:“你编这么多鞋子干什么?”

岳银屏道:“因为我们还会有很多路要走,找人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何况愈往后,天气会愈冷。”

丁楚点点头:“看起来,他的确是一个有福分的人。”

岳银屏问:“你是说谁有福分?”

“我是说鞋子,”丁楚道:“对了,你要找的那个杨麟,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

岳银屏道:“我还不知道,不过我打算先不去找他。”

丁楚道:“说不定他会先来找你。”

岳银屏道:“所以我们要提前做好准备,先去取一样东西。”

丁楚问:“取什么东西?”

这时,外面忽然有人在敲门,是卖鸡蛋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一个老太婆。

“新鲜的鸡蛋,煮熟的白水蛋,还热乎着哩。”

丁楚去开门,果然看见一个满头银发,背驼得像是一只蜗牛的老太婆,手里提着一篮又白又大的鸡蛋。

老太婆冲着丁楚微笑,道:“买几个鸡蛋吧,便宜又好吃。”

丁楚脸上毫无表情,他见着陌生的人总是这个样子。他道:“您老是隔壁李家,二虎子的母亲吧?”

老太婆又微笑着道:“你们都还没吃早饭吧,刚好买两个鸡蛋吃,白水蛋最适合年轻人当早饭了。”

丁楚道:“两个不够,这篮子鸡蛋我全都要了。”

老太婆犹豫了一下,她左手挎着竹篮,右手伸进去拿鸡蛋,道:“年轻人食量就是好,等我给你拿。”

丁楚一把抓住她的右手,眼中有精光一闪,他道:“不用你费心,篮子我也一起要了。”

老太婆的右手突然发力,挣脱了丁楚的手,竹篮外翻,鸡蛋碎了一地,她的右手已伸进篮子里,瞬间几点寒光射向丁楚。这变化来得太快,太突然,岳银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丁楚早已身形忽闪,一个肘击撞在了老太婆的下颚,顿时骨头碎裂,爪牙满地。

老太婆被击飞倒地,惨叫声变成了男人的,一头银发飞得更远,背也不驼了,人也昏死了。

丁楚出手都是用尽全力,远比燕承雪狠得多,也比燕承雪老练得多。他正准备上前去查探那人,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连忙后退几步,捂住鼻子,沉声道:“湿巾,毒气。”

岳银屏的反应也不慢,手中已多了两条浸湿的方巾,一条抛向丁楚,一条捂住自己的脸部,人已跑到燕承雪身旁,将他额头上的汗巾捂在了鼻子上。只见碎在地上的鸡蛋流出汩汩白浆,冒出一阵浓烟,立刻笼罩了整个屋子。

喘息未定,十二个蒙面壮汉从正门、窗户、房顶几个方向利箭般蹿了进来,杀气腾腾,手中兵刃精光夺目。

丁楚和岳银屏紧紧护在燕承雪床前,响动声已将燕承雪吵醒,但他仍是全身无力,两眼朦胧呆滞,连爬都还爬不起来。丁楚神色不变,一眼扫过这十二个人所站立的位置,他需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将他们瞬间击倒,并尽快离开。

这十二人的位置分散,但丁楚他们却很集中,乱刀最适合一齐斩向同一个位置的人。人群中已有两个身着墨绿长衫的汉子,正挥动着手势,脚下缓慢挪动,指挥着其余十人的行动时机。其中一个刀锋一转,正要起势,却突然发出一声惊呼,咽喉处血喷如泉,一支短小普通的飞镖直插入了他的喉结。旋即,又是几声惨叫,五六个人接连倒地,丁楚趁机猛虎般扑了过去,挥拳,扫腿,每一击都又准又狠,招招命中敌人要害,招招致人死地。

这些蒙面壮汉也像碎了的鸡蛋一样,横七竖八散乱一地。

丁楚率先夺门而出,四处张望着对方是否还有后援赶来。岳银屏扶着燕承雪随后跟了出来,外面的细雪已将停住,冷风沁人心脾,屋顶上赫然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黑衣人。

“不用看了,他们只来这十二个人,你们暂时是安全的。”这黑衣人将声音故意压得很低,似乎并不想让人听出他的真声来。

刚才暗中相助丁楚他们的,显然就是这人,只可惜他的脸也蒙住了,完全看不清他的相貌。

丁楚直视着他,只说了句:“多谢。”

黑衣人的声音中带着淡淡的笑,道:“看来,你比你的这位朋友倒要警觉得多了。”

他口中说的“这位朋友”是不是燕承雪?难道这人认识燕承雪?丁楚并没有问,这人既然不肯露出真容,自然有他的理由,他愿意说的自然会说,不愿意说的,就算问了也是白问。

丁楚淡淡地道:“我在这个村子里,从未见过哪个老太婆在上午卖鸡蛋的,而且李家也没有一个叫二虎子的人。”

黑衣人道:“我也一直认为,让一个老太婆卖鸡蛋,实在是一件比较危险的工作。”

丁楚道:“所以鸡蛋碎了一地。”

黑衣人道:“所以这个地方已经不能久留了。”

丁楚道:“阁下为何出手相助?”

黑衣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话锋一转,道:“刚才那些人是杨麟派来的,你们若想知道他幕后的主使人,就该去落霞谷查一查。”

听到杨麟这两个字,岳银屏的脸色已变了,她急问道:“杨麟的人现在在哪里?”

黑衣人道:“你要找他?他很快就会来,不过,我劝你们暂时先离开这个地方为好。”

岳银屏没再说话,眼中顿时充满了思索和犹豫。

丁楚终于忍不住问道:“他跟落霞谷又有什么关联?”

黑衣人道:“我只知道关联还不小,你若想知道,为什么不自己去查?”

丁楚道:“你对落霞谷的事情究竟知道多少?”

黑衣人发出一丝淡淡的冷笑,道:“我至少知道,白马山庄已经迎回了他们的庄主,现在已勠力同心,不再是一盘散沙,落霞谷正面临着他们最凶猛的打击和报复。”

丁楚皱了皱眉,心中忽然感到一丝不安,过了一会,才又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黑衣人道:“那要看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丁楚道:“阁下既然有心相助,为何又不肯显露真容?”

黑衣人道:“我知道你和你的朋友都被人出卖,陷害过,而这个人并不是你们现在所能对付得了的,也不是我所对付得了的。不过,我刚好有个计划可以对付这个人,你们如果愿意加入进来,还想知道些什么,我当然可以全部告诉你们。”

丁楚道:“你所说的这个人,是不是同样出卖落霞谷的人?”

黑衣人又冷笑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个道理你总该懂的。你们眼下最好先想想怎么对付杨麟,如果有命还活着,我会再与你们联络。”

说完,他纵身跃起,黑影在屋檐上随着冷风起落,迅速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之中。

燕承雪迷迷糊糊地听着,看着,这时突然道:“这个人的身影,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丁楚道:“至少他是认识你的。”

燕承雪沉思着,忽又开口道:“我们现在是不是要赶回落霞谷去?”

丁楚道:“回去揭穿老九?”

燕承雪道:“至少你我已经知道,老九一直在暗中利用我们,实施着他的阴谋。”

丁楚道:“但整个落霞谷,只有你我知道老九有问题,而且我们也还不知道他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

燕承雪不明白他这句话什么意思。

丁楚解释道:“这么多年以来,落霞谷从未暴露过,这次谁都知道一定是我们自己人泄露了秘密,但曲先生现在不论怀疑谁,都不会怀疑到老九。”

燕承雪问:“为什么?”

丁楚又解释道:“因为老九是曲先生从火场里救回来的一个残疾人,他不但不会武功,而且还是个哑巴,跟在他身边的时间也最久。而我们这些杀手,一旦接到任务,出去后必定是九死一生,所以他身边一直能够信任的人本就不多。这一切想必也是老九早就已计划好了的,他在曲先生身边花了这么多心思和时间,就是为了赢得他的信任。我们现在既没有证据,更不可能让他在曲先生面前开口讲话,我们仅凭嘴说,根本没人会信。”

燕承雪道:“我们都是为曲先生卖命,他凭什么只信老九,不信我们?我就算现在拿不出证据,但至少可以回去跟他当面对质。”

丁楚摇摇头,道:“你现在回去只会死得更快。”

燕承雪道:“谁要我死?”

“曲先生!”丁楚望着燕承雪惊疑不定的脸色,接着道:“因为被你杀死的江弄筝,本是他多年前一直爱慕着的情人,白马山庄石舞阳死后,她也就随之隐退消失了,十多年来,江湖上再无她的消息,所有人也都以为她陪着丈夫殉情而亡了。谁知道,这个时候她竟突然出现,而且还死在了你的手里。曲先生现在正悲痛不已,就算知道你是错杀,想必他也不会放过你,何况还要他相信你所说的话?”

燕承雪怎么也不会想到,他所杀的人竟是曲先生的心中所爱。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所犯的错,比他原本想象的要大的多,他所掉入的这个陷阱也远比他想象的要深得多。也直到此时,他才明白,自己的处境原比所预料的要更危险,丁楚这个时候来救他,不是将他当做生死相交的兄弟,又是什么?

他仰面朝天,闭上眼睛,心中已不知是何种滋味,冷风吹过,只觉得胃囊中又有一阵酒意在向外翻涌。他忍住,没有吐出来,过了一会,他又睁开眼睛,动容地看着丁楚,他已感激的不知对他说什么好。他始终没有说出那两个字来,男人间的感情,有时就是这样深藏在心底,心照不宣,胜过万千言语,有时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们就已相互了解,明白了,并不需要从嘴里说出来。

燕承雪伸出手,用力拍在丁楚的肩膀上,问:“难道连你的话,曲先生也不信了?”

丁楚的神情忽然变得苦涩,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冷笑,道:“他对我早就不信任了,我也从没期望过再得到他的信任。”

燕承雪不明白丁楚为什么这样说,他没有继续追问,他本想等着丁楚自己接着说下去,但丁楚没说,他也不再问。因为他已从丁楚的眼中看到了感谢之情,丁楚感激他不再追问。无论是什么原因,除非丁楚自己想说,否则他当然不会逼自己的朋友说他不愿说的事。

燕承雪也转移了话题,道:“看样子,那个黑衣人说的没错,我们眼下应该先想想如何对付杨麟才是。”

丁楚道:“他既然要来,我们刚好就在这等他。”

“不行。”一直没说话的岳银屏,这时突然开口道:“杨麟本就一直在找我,那人既然说他背后还有人指使,我想这其中一定还牵涉着我们所不知道的秘密。况且,我们在明处,他们一直在暗处,他们既然这次失败了,下次再来肯定会准备更充分,来的人也会更多,等在这里,于我们有太多的不利。”

岳银屏又叹了口气,道:“何况,我们现在还有个病人要照顾。”

丁楚也叹道:“这个病人,本来是要帮你抓住杨麟的。”

岳银屏道:“可杨麟现在若是来了,恐怕被抓的人就会是我们了。”

燕承雪苦笑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现在就像是一只病猫,就算有老鼠在他面前,他也抓不住,还会被凶狠的老鼠反咬。所以,有病就一定要治好,如果一直不治,慢慢就会病入膏肓,到那个时候,别说是老鼠,恐怕就连筷子都要抓不住了。

所以,岳银屏打算先带他去治病。

2.

白马,一百零八匹健壮有力的白马,万千战马中挑选出的良驹。

一百零八名训练有素,精悍威风的骑士,弓弩,长枪,剑眉冷峻。马后肃立着九百名赤膊刀客,冷风下敞开衣襟,鲜红的刀衣在风中飘扬。所有人一色白装,风中凛冽着肃杀之气,没有人说话,甚至没有一点声音,每个人都在等。

等着房子里面的人出来,等着复仇,等着白马庄主的一声令下。

石一跪着,跪在江弄筝的灵位下。

终于没有人可以再逼他,做他自己不想做的事了。

他的泪已流干,他的母亲不喜欢看见他落泪的样子,所以他的脸上现在完全看不到泪水。他的衣服干净整洁,没有一丝皱褶,他的母亲不喜欢看见他衣冠不整,总是破旧脏乱的样子,所以他换上了新衣。他的精神激昂,眼神比刀锋还利,他的母亲也不喜欢看见他忧思愁苦的样子,他的母亲常说,男人就应该像阳光,炙热、激情,仿佛永远燃烧不尽。所以,现在没有人能看出他的哀伤,因为他的心中正燃烧着一团熊熊烈火。

这些事都没人再强迫他做,更没人逼他当白马山庄的庄主,可他现在已是庄主。

高岳知道,他是为了复仇,才当上这个庄主的。他知道,仇恨的确可以令一个人完全改变,他也知道,这一战必定是惨烈的,但是无论要付出多么惨痛的代价,哪怕是他自己的性命,他也愿意跟随石一赴汤蹈火。因为他跟外面那群人一样,他们的生命都早已交付给了白马山庄,这里是他们的家,也是他们的精神庄园,更是他们的墓场。

白马山庄从未遭受过如此巨大的耻辱,哪怕是当年朝廷联合各方势力,明争暗杀轮番的打压,白马山庄也依旧傲然于世,没有人能够撼动。这一次,所有人都只抱有一个决心,无论落霞谷是刀山还是火海,都要将那里夷为平地,一个不留。

石一终于站了起来,笔直的身板,犹如松柏一样挺立着。

高岳立即迎了上去,双手托着一柄形式奇古的乌鞘长剑,递交到石一身前。此剑是他父亲石舞阳留下来的,这并非一把名剑,外观做工也不精致,剑身极其普通,甚至看不出一点价值来,可它却是白马山庄最神圣的信物,这世上也只有一种人够资格拥有它,这人就是白马庄主。这把剑的本身也只有一个特点——无坚不摧。

剑还在高岳的手中,石一背负着双手,一动不动,眼睛仍然在望着江弄筝的灵位。

他沉吟着,过了半晌,才道:“都已准备好了?”

高岳知道他在问什么,回答道:“我们派出的先锋部队,已将落霞谷的地形和暗卡全都勘探出来了,虽然还未深入敌方内部,但屏障已打开,我们的人也全都集结完毕,此番大举进攻,定能直捣黄龙,将他们一举歼灭。”

石一闭上了眼睛,在想象着前方战况的惨烈,深深吸了口气,道:“我们损失了多少人马?”

高岳道:“六十八人全部战死,回来两名探报,其中一人重伤还在救治。”

石一突然问:“你觉得,曲终寻是个什么样的人?”

高岳紧握拳头,眼神中充满愤怒和敬畏。他本就是个直率的人,怒就是怒,敬就是敬,无论对方是什么人,他都不会因偏见而高估或是看低对方,虽然敬畏,但是并不代表害怕,他这一生,还从未感到过害怕。

所以,他如实答道:“他的确是个可怕的对手,在这种情况之下,他不但不全力防守,保存实力,反而就在今日凌晨,突然出击,将我们设在落霞谷两个出口的据点全都端掉了。此役,我们又损失了十六人,他似乎早已算到我们会有人埋伏在那两个地方。”

石一听着,没有打断他的话。

高岳的眼中本来满是愤慨,这时忽又像是笼上了一层迷雾,疑惑道:“最让我感到奇怪的是,落霞谷这个地方从位置的设计,道路修缮的选择,以及城防的布局这些,都完全不像是一个江湖门派的所做所为,仿佛……”他犹豫了一会,接着又道:“仿佛就像是从我们白马山庄的设计里,经过实际地形的规划后,又重新布局了一番,而且设计比白马山庄还更精妙,更隐蔽。”

石一听完,神色中并没有半分惊奇,却点点头,道:“放眼整个江湖,能将居所隐藏得如此精妙,城防设计如此坚固的,恐怕也只有白马山庄和落霞谷这两个地方了。”

高岳不明白他所说的意思,他在听着。

石一又望了一眼江弄筝的灵位,接着道:“母亲曾对我说过,她年少出游时,曾拜在过一位兵法师傅的门下,学习机关城防之术。那位兵法家一生只有两个徒弟,一个是母亲,另一个则是他自己亲生的儿子。”

高岳忍不住追问道:“那位兵法家的儿子,难道就是曲终寻?”

石一又点点头,出神地望着江弄筝的灵位,回忆着她生前的往事。

那位兵法家从不收徒弟,一生所学只尽传他的独子,江弄筝虽求学若渴,极度热忱,可他也依然是闭门不见。但是,曲终寻从见到江弄筝的第一眼起,就深深地爱上了她,所以他想尽各种办法,最后终于求得他父亲收江弄筝为徒。那时的江弄筝只是一心求学,既还不认识石舞阳,对曲终寻也只有感激和同门之意,并无爱慕之情。

时间一长,江弄筝终于意识到自己和他们的相处,渐渐变得已有些尴尬。她决然放弃继续求学的机会,向曲终寻表达了自己的心境,决定离开,并将她随身携带的一柄精致的短剑——切玉剑赠送给曲终寻,表示对他深深的感谢之意。

她离开的那天,夕阳正红,霞光绚烂如锦,落日的余晖铺满整片大地,映着她动人而又苦楚的背影,曲终寻的心酒一般沉醉。他终于醉了,醉在房间里,醉在江弄筝曾睡过的枕头上,他将她送的那柄剑,紧紧抱在怀里,抱得好紧,仿佛要将它捏碎。

江弄筝只在曲终寻漫长的人生里走过一小段,但这一段,却在曲终寻的生命中烙下一个刻骨铭心的印痕,让他永世都无法忘怀,一生苦苦追寻,却不得。越不得,就越想要得……

他常独自坐在谷中的落日下问自己,他这一生究竟有没有得到过?人生究竟有什么是能够一直拥有的?当初他若是得到了,现在还会是他的吗?如果他从未得到过,那些回忆又为何如此真实难忘?如果他已得到过,为何还要不断地在苦海中寻求?他找不到答案,世人也找不到答案。

可是,在石舞阳死后,江弄筝岂非也活得和他一样痛苦,所不得?

那柄被折断剩下半截的切玉剑,石一始终稳稳地斜插在腰间,他现在唯一的答案是,他的母亲已经真正解脱了。但是,她的仇却不得不报,这已不只关乎他个人的恩怨,这还关乎着整个白马山庄的声名、基业和未来,因为,他现在已是一庄之主。

他还没有接过高岳递给他的那柄乌鞘长剑,这把剑只有真正的庄主才配拥有,所以他下达给高岳的命令是:“我不允许你和弟兄们,再这样不计代价地去攻打落霞谷。”

高岳疑惑不解,难道此仇不报了?难道白马山庄遭受如此打击,也能够忍气吞声,就这样苟存于世?他心中很是不满,可这些问题他并没有这样问出口,因为这是对他这个刚上任的庄主的不敬,因为他相信石一,相信他一定有很好的理由。

石一接着道:“你知道,我本来就一直不愿当这个庄主,不想接下这幅担子的。我认为,先人们所创下的基业是他们的事,子孙们是否应该延续这份基业,又是另外一回事,因为子孙有他们自己的想法和想做的事。”

高岳道:“你一直是这么想的。”

石一忽然笑了笑,笑得很伤感:“可现在我终于明白,我既然生下来就是姓石的人,生下来就是白马山庄的人,我就得挑起这幅担子,我躲不过,也不是我所能逃避得了的。”

他也终于明白,这就是他的命,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高岳缓缓道:“这担子很重,但也是种荣誉。”

石一道:“不仅是种荣誉,也是种责任和义务,我既然选择了挑起这幅重担,就应该对它负最大的责任。”

只有真正挑起了这种重担的人,才能明白,这并不是一件光鲜亮丽的外衣,并不是为所欲为的权利。

石一又接着道:“所以,我不能为了这次复仇,压上白马山庄全部的身家,更不能让父母和所有山庄的人用生命拼下来的这份基业,毁在我的手里。因为白马山庄的未来还要继续强大,长存下去。”

高岳看着这个不久前还是放荡任性,桀骜不驯的年轻人,忽然激动得已说不出话来,他的确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变得不再只在乎自己的想法,变得更有责任,也更像一个男人了。

石一又道:“你也要记住,从今往后,任何人都不能因个人恩怨而将白马山庄置于险地。”

高岳道:“我一定记住。”

石一拍着他的肩膀,缓缓道:“你们是白马山庄的恩人,我要替我的父母感谢你们。”

高岳的眼眶已有些泛红,声音竟都变得哽咽起来,他沉声道:“可是……”

石一打断了他:“可是这个仇一定要报,但这次出征,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高岳凛然道:“庄主的军令,属下莫敢不从!”

石一眼中锋芒闪现,笑了笑:“好,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高岳看着石一的笑容,沉吟着,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又道:“我高岳自从跟随先庄主以来,所有重要的战事都未曾缺过一场,这次无论如何,只希望庄主千万莫要将我落下才好。”

石一又笑了,他这次笑的是,高岳看起来虽然健壮如牛,人高马大,可脑筋却并不是其他人所想的那么简单。石一知道,他心中所打算的,已可安心交给高岳了。

石一道:“你放心,白马山庄的要事绝不会少了你高岳。但你记住,出征之后,军令如山,不管我说什么,你都必须照做,否则军法处置。”

高岳也终于放心的笑了,他并不怕军法,他只怕手中的大刀无处施展。

石一转过身,一把抄过高岳手中的长剑,忽然问:“你有没有喝过落霞谷的酒?”

高岳道:“还没有。”

石一道:“我们现在就去喝。”

房门已开。

门外冷风如刀,一片白衣如雪,上千双齿剑如归的眼睛,一齐注视着石一,注视着他们的庄主!

石一扬起右手,长剑当空,白衣飘扬,所有人齐声喝到:“誓报此仇!”

呐喊声震彻整片山脉。

白衣铁骑如流星赶月般疾驰下山,夕阳正红。

3.

老九从未见过一个人老得如此之快。

曲终寻两鬓已发白,斑驳的皱纹仿佛一夜之间就刻上了他的脸庞,特别是那双眼睛,空洞、无神,死鱼一般翻着。他好像也已变了一个人,变成了一个老人。人最怕的不是死,而是变老,特别是像他这种人,老,简直是一种无法接受的事实。

江弄筝的死讯,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更何况她的死,竟是由自己派去的人所造成的,这无异于是他亲手将她杀死的。

他本以为江弄筝早就死了。

在他得知石舞阳死后,江弄筝彻底开始消失的那一年,他以为她也跟着殉情自杀了。他了解她,他知道江弄筝是一个性情多么刚烈的女人,他也知道江弄筝是一个为了爱能够牺牲一切的女人,他更知道江弄筝是一个多么完美的女人。在他心中,永远没有第二个女人能够配得上‘完美’这两个字,也永远没有哪个女人,能够取代在他心里的位置。

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江弄筝竟然还有一个儿子,江湖上似乎也从来没人知道这件事情。

在那一年,他的心彻底被击得粉碎,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机会了。他本来一直在等,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什么,他并不是等着杀掉石舞阳而取代,因为他知道,如果他这样做了,那么他就更没有机会了,江弄筝只会因此而跟他拼命,只会恨他入骨。他不愿得到的是她的恨,他一直幻想着,有一天,能够再和她一起,漫步在夕阳下的秋水边,欢声笑语在空旷宁静的竹林间……

在那一年,他本以为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可他现在突然发现,原来他还是有机会的,原来这些年她一直都活着,她本可以活得更久,他最后的幻想本还可以实现。但是,这一切竟又被他亲手给毁了,彻彻底底被他自己给毁掉了,他的幻想彻底破灭。

“不,毁掉这一切的不是我自己,是燕承雪那个叛徒。”

曲终寻坐在他的长案前,双手剧烈地抖动,脸上却一点表情也没有。

他的手放在案台下,没有人能看见他的手,只能看见他的脸,还有那双涣散无光的眼睛。他最愤怒的时候,脸上往往是什么表情也不会有。老九垂着手,站在那张案台的下侧,他只能站在下面,没有人能靠近那张案台,所有进来汇报消息的人,都只能在下面等着。曲终寻虽然人变得苍老了,但他的心也变得更硬了,做事也更狠了。

他对白马山庄的回击,就是最好的证明。

站在台下正中间那人叫邓飞,他刚刚汇报完端掉白马山庄两个据点的战况。

邓飞的汇报简单明了,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那十六个死战不退的人,没有一个留下全尸。虽然从他口中说来轻巧,那些人死的似乎跟其他人也没什么区别,但只有真正看到过现场的人,才知道那十六人的死状究竟有多惨烈。那里简直比屠场还更血腥,皮肉内脏满地都是,泥土中渗透的全是粘稠的人血,就连派去处理尸体的杀手,到了那里之后都忍不住恶心、呕吐!

那十六个人死的地方,简直比地狱还要瘆人,惨烈。

连老九都不敢再想象下去,他也杀人,也喜欢折磨人,也喜欢看着别人痛苦,可他的手段也没有如此残酷。这或许就是仇恨所带来的灾难,也是战争所带来的残暴,没有什么,比一群人跟另外一群人拼命厮杀更惨烈的了。

曲终寻的脸上仍然没有一丝表情,仿佛这一切都理所当然,又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现在,所有人的性命都已与他无关,每个人都只是他杀人的利器,是他所能利用的一颗棋子。他所谓的正义、公理,都早已经荡然无存,他的心中已只剩恨意和杀戮。

连日来,老九依然是在替他跑腿,传递和接收信息,可直到现在,也仍然没有丁楚和燕承雪的消息传到曲终寻的耳中。所以,邓飞所向他汇报的内容,只能令他确信自己的安排是无误的,那种残杀是应该的,却并不能让他感到兴奋,因为他还没有找到仇恨的源头。

他对丁楚本就早已不信任了。

“如果你敢和她在一起,我就要你死。”

他唯一的女儿竟然爱上了他所培养出来的杀手,这种事情,他怎么能够允许,又怎么能够接受?

曲风铃从一出生,她的母亲就因难产而死了,曲终寻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她的命运本就悲惨,作为一个父亲,怎么能亲眼看着她跟一个没有前途,没有希望的人在一起?可是,曲风铃竟然敢忤逆他的意愿,竟然敢背着他跟丁楚私会,甚至最后,还为丁楚付出了她自己的生命。这对曲终寻来说,不仅是种痛苦,更是让他尊严全失。

“你如果真要跟他在一起,就永远不要再回这个家了。”

曲风铃不能不回这个家,她只有这样一个父亲,可这个父亲已不认她这个女儿,她已被赶出了家门。她本想着,等他父亲的气消完之后,再回去向他解释。但是,她还没等到这一天就死了,更没想到,她的死令曲终寻勃然大怒,性情大变,她最后就连被葬在落霞谷的资格都已没有。因为曲终寻不想再听到,也不愿再想起到任何关于她和丁楚的事。

这些事,只会令他觉得羞耻,难忍。

他一直没杀丁楚,只是为了留着他的命,让他痛苦。他当然最清楚这种感受,就像老九说的,一个人痛苦的活着,比死更难受。他要丁楚为她女儿的死,为他们所犯下的错,为他们的背叛痛苦一生,他不能让丁楚死的那么干脆!

他也早就一直派人在暗中监视着丁楚,他知道丁楚和燕承雪两个人是朋友,所以他这次派燕承雪去白马山庄行刺,表面上是让他替武林除害,暗中却是曲终寻和别人的一场交易,除掉白马庄主,他能够获得买家一笔极其丰厚的报酬。这种买卖他虽然是第一次做,可他突然觉得,这种交易要比义正辞严地为武林除害有趣得多。因为,他可以让丁楚唯一的朋友心甘情愿去死,却又死得毫无价值,他还要让丁楚知道燕承雪死的有多冤,要让他活得更加痛苦。

但现在,他的计划却给他自己造成了无可挽回的痛。

这个计划本是他的秘密,只有他自己知道,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一切竟是有人早就安排好了的。老九当然不会让曲终寻找到丁楚,因为他要让曲终寻将所有的力量都用来对付白马山庄,只要一日找不到丁楚,曲终寻的仇恨和杀戮就不会停止,只有当落霞谷和白马山庄拼到只剩最后一兵一卒,他才会出手。

而离这一切的发生,已经不远了,因为曲终寻永远也不可能再找到丁楚,因为老九已经亲眼看着丁楚死了。

曲终寻终于开始吩咐老九了:“你带人再去找丁楚的下落,一有消息,立刻来报。”

老九摇着头,神情沉重,眉头皱得更深,重复地打着手语,意思是:“可是……白马山庄很快就会再来进攻,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离开……”

邓飞当然也懂老九的哑语,他静静地垂手立在那里,脸上不敢有任何表露,心中却在取笑,心想你一个哑巴,又老又不会武功,就算想留在这里帮忙,又能做些什么?

曲终寻脸上还是没有表情,只挥了挥手,冷冷地道:“你只管去做你该做的事。”

老九显得十分难受,喉咙间还发出哽咽的声音。可他心里却笑了,这个时候,他最好就是奉命离开这里。

他可不想在双方交战的时候,逼他暴露了自己的武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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