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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剑毁人亡


1.

佛门之地,本乃清净;

可江湖宿怨,人心之险,让这原本清修之地也难以远离喧嚣。

路常安的刀已握在手中,沉重的刀,就像他的人一样。

他浑身的力气都已集聚在下盘,踩在悠悠绿草地上的双脚,竟深深陷入泥土之中,仿佛一支满弓蓄发的利箭,已做好随时冲击出去的准备,将他那一腔的悲愤和怒火,全都发泄在眼前这个,出卖朋友的不义之徒身上。

燕承雪绝不会先出手,他甚至根本就不想动手。在看到路常安的那一刻,他心中就已充满愧疚之感,他要杀的人并不是路常安,可他知道,只要路常安在,他就很难杀掉他要杀的人。

就在他还犹豫不决的时候,对方已经出手了,白马山庄的人绝不会坐以待毙。

飞刀。

一柄穿透寒光的飞刀,瞬间就已到了燕承雪的脖子上。紧接着,陆云展已经从门梁上飞身冲了下来,他知道这一击未必能中,这飞刀本来就是试探性的一招,所以他立刻从另一侧封住燕承雪的退路。

陆云展的出手和身法已然够快,刀至,人也已到。

可燕承雪更快,快到陆云展在瞬间竟怀疑起自己的眼睛,他甚至不敢相信,有人真能做到身轻如燕!正当他准备再次出手,只听身后一声咆哮,路常安从空中高高跃起,沉重的刀刃向燕承雪的身上砍了过去。

这一刀还是空了,可他们两人全身的力气却是满的,燕承雪不断闪避,两人不断夹击。双方已经过招十几个回合,燕承雪仍是徒手在和他们接招拆招,虽然他能一一化解,可这样打法,他毕竟还是落入了下风。

“拔剑!”  突然,路常安大吼一声。

刀锋卷起落叶直劈向燕承雪的面门,这一刀的力量和速度来的又急又猛,加上陆云展的飞刀又已出手。燕承雪已退到再无可退的地步,想要徒手挡住是绝无可能,他不得不出剑架开这两刀。

剑已出鞘,碧青色的剑光,仿佛一道旋转的星光,卷起的落叶像被折断了翅膀的飞鸟,瞬间就全都已坠落在地,连同着那两把刀!路常安的虎口突然感到一阵酥麻,顿时一点力气都已使不上。陆云展突地蹿起,手中握着一柄飞刀,又已展开身形发动攻击。两人都是短兵交锋,兵刃相击碰撞出尖锐刺耳的火光,犹如两人手中不断变化出火花来。

燕承雪一跃飞向更高,躲掉陆云展一击之后,燕子般俯冲而下,一脚踢落他手中的飞刀。没想到这一下陆云展像是早已料到,在失掉手中武器的瞬间,他向后凌空翻身,右手早已到了藏在身侧的最后一柄飞刀。他在空中翻飞的同时,手中飞刀也已破空而出,无声地从风中穿透直击燕承雪的腹部。

路常安这时忍着手上的麻痛,俯身冲过去,拾起自己掉落在地上的钢刀。

也就在此时,他听到两件兵刃相击的声音,紧接着又就听到一声惨呼。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就看到陆云展已倒在地上,像一条脱水的鱼一样颤动着身体,嘴里吐着血泡,一柄飞刀直插在他的咽喉处,鲜血似泉水般汩汩而出。

他只留下一幅惊愕的眼神,到死也没有闭上。

陆云展的死,令路常安的悲愤瞬间到达了极点,他浑身的肌肉都在颤抖,眼睛里布满鲜红的血丝,甚至嘴角都已有血液流出。没有人看到燕承雪是如何挡掉陆云展那一飞刀的,但他自己心里却很清楚,击中陆云展的那刀,绝不是他所致,他击挡下来的那柄飞刀,正掉落在他身后,杀死陆云展的那柄刀呢?

又是什么人在暗中偷袭?

燕承雪四处张望,可还是什么也没看到,竟连一点声音也没发现。

他已来不及细想,因为他已看到路常安那狰狞的面孔,血红的双眼,仿佛一头吃人的猛兽,正在怒视着他。

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变得十分可怜,这张昔日熟悉的面孔,变得从未有过的陌生,陌生到令人害怕!他知道,他已没有机会再向路常安解释,就算解释也没有用。因为,这里并没有其他人,陆云展当然只能是他杀的;还因为,他本就是来杀人的。

路常安猛冲过来,他用衣袖将自己的手和刀紧紧绑在了一起,他不是来决斗的,他是来拼命的!为了死去的兄弟,为了要护卫的主人,他只有一条命,可是他已不打算要这条命了。

无论谁遇到一个不要命的人,都难以占到优势,燕承雪见识过白马山庄的人跟人拼命的情景,那是真正的拼命,一命换一命。他不想跟路常安拼命,也不想要他的命,可现在已由不得他。

你不杀我,我就杀你。

现在,已没有其他选择的余地。两个曾经兄弟相称,甚至还共患难过的人,现在却像两只野狗在相互撕咬,路常安更像是只发疯的野狗,双眼通红,口中怒吼,一次又一次,拼了命地向燕承雪扑去。

秋的落叶仿佛都已变成了红色,血一般的红。

两个人的眼中也都已经只能看到血,他们身上各自都至少已有十五六处伤了,手中的兵刃早已沾满了鲜血,可他们都还没有倒下,因为没有一处伤是致命的。但是,每一刀,每一剑,他们的出手都绝不轻,都绝对令人感到钻心剜骨的疼痛。伤口只不过是让皮肉裂开,经脉撕断,让骨头在刀剑上摩擦,血浆如流沙般倾泻,他们已经感觉不到痛,他们的血还没有流干。

路常安的刀刃上已有无数个缺口,残破不全,燕承雪的切玉剑却仍完好无损,切玉如泥,几乎没有任何兵刃能够与之相击。可路常安并没有停下来,他再次挥动手中的钢刀,这是拼命的一刀,也是致命的一刀,锋刃残缺的刀口砍在燕承雪的脖子上。

燕承雪没有躲开这一刀,他用不着再躲,这一刀就停在他的脖子上,没有砍下去。

因为,他的剑已经刺在了路常安的胸口上,一剑穿透而过。他们两人现在的距离是如此之近,燕承雪的手还紧紧握着穿透路常安胸口的剑,他已没有躲退的可能。路常安还没有倒,他还有力气,他的刀还可以再砍下去,一刀砍断燕承雪的脖子,像当日白马山庄与赵夕峰的人拼命那样,你刺我一剑,我砍你一刀,两个人一起死。

可最终,这一刀毕竟没有再砍下去,就停留在那一寸之间。

路常安的脸上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然后,手中的刀终于脱落,随着落叶一起掉在地上。他最后留下的那种表情,令燕承雪永远也读不懂,永远也忘不了。他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一刻,路常安脑海中想的究竟是什么。

2.

古钟,闷雷般震动在山间。

秋风卷起空气中纷飞的沙粒,飘向无名的山头,散落在地。那些死去的亡魂,如沙粒般归于尘土,在钟声中超度轮回。肉身早已毫无用处,被秃鹰猎狗所食,被黄土泥沙吞没,贡献给大自然,化作人间的气味。

燕承雪手上所沾的鲜血还在滴落,眼神中充满杀气,握剑的手掌已被自己的指甲刺破,但是没有流出血来,血已经流向了他的心里。杀红了眼的人就是这样,眼中已只能看见血和死人。因为他还要杀更多的人,那些所有要阻挡他的人。

他脸上的那条刀疤,在此刻看来,也更显得凶狠残酷。

灵心寺中似乎没有人察觉外面的杀戮,和尚们参禅打坐,敲钟撞鼓,诵经念佛,对窗外的事不闻不问。

燕承雪握着杀人的剑,一步一步向寺庙内走去。

两个和尚正拿着扫帚在清扫落叶,他们扫的好认真,竟然连看都没有看燕承雪一眼,好像根本就没发现有人进来了。他继续走上阶梯,又一个和尚从他身边走过,这个和尚也还是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似乎他已成了空气,别人都看不见他。

一个手提利剑,满身是血的人进到寺庙里来,这些和尚竟然无动于衷,不仅没人阻拦,全不理会,甚至连正眼都不看一下。他心中万分诧异,可脚下却一步也没有慢下来,因为已没有什么能再让他分心。

燕承雪远远就看见了高岳巨大魁梧的身形,他旁边还站着一个人,这个人当然就是江弄筝。江弄筝还是站在那棵梧桐树下,梧桐树种在坪台的右侧,凭栏眺望,四面青山环绕。

和尚们看不见燕承雪,可高岳却看见了,而且看的很认真,在他的眼中,燕承雪仿佛已经是个死人了。他有足够的信心,也有足够的理由,一拳就将眼前这个人打死,他的拳头甚至能够活活打死一头猛虎,他身侧的大刀能随时将一个人斩成两半。何况,燕承雪现在已经受伤了,他看见燕承雪的样子,就知道陆云展和路常安已经死了,他的拳头和大刀不为仇恨而杀人,他们本就随时都准备为白马山庄牺牲的。

所以,没有江弄筝的命令,他绝不会轻举妄动。但是只要江弄筝一开口,他立刻就会冲上去,手刃了这个杀千刀的杂碎!

可是燕承雪连看都没有看他,眼睛只是在盯着江弄筝。

江弄筝这时已褪去了女人柔弱的一面,她冷静,沉着,甚至比大多数男人都要懂得在气势上压倒别人。

“没想到是你。”她轻蔑地看着燕承,道:“路常安欠你的,现在都已经还了?”

燕承雪心中一动,仿佛一根针刺在胸口,他一句话都说不出,他身上的伤口还在流血,他心中似乎也在流血。

江弄筝又问:“就你一个人?”

燕承雪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反问道:“你就是白马山庄的庄主?”

江弄筝略迟疑了一下,答道:“我就是。”

燕承雪道:“很好。”

江弄筝道:“你做这么多,就是为了要杀我?”

燕承雪没有回答,他的眼神已经回答了一切。

但他没想到,江弄筝面对他的答案,竟在此刻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可是,你已经受伤了。”

燕承雪皱了下眉,接着才道:“所以你下令让寺庙里的人都不准动手,你不想占我便宜?”

“你错了。”

“哪里错了?”

“出家人即已剃度,遁入佛门,本就不该再理会江湖之事和红尘宿怨,他们是在修行,为自己修行,当然不会参与到杀戮争斗之中来。”

“所以,这里不管发生什么事,他们都只会当作什么也看不见?”

“看见又如何,看不见又如何?”

“我如果看见了,就绝不会不管,绝不会任人随意进那张门。”

“所以你还没有出家。”

“你也没有出家。”

“没错,所以我在等你。”

“你这么有信心?”

江弄筝当然有信心,当年她和石舞阳不知经历过多少战役,也不知遭遇过多少高手的暗杀和偷袭。

她之所以都还活着,之所以能够在石舞阳死后继续统领好白马山庄,她的胆识和谋略,绝非燕承雪这样一个杀手能够了解的。她本身武艺不凡,何况还得到过石舞阳亲传的剑法,放眼江湖,就连峨眉派的掌门也绝非是她的对手。一个杀手,如果正面和她交锋,是绝难占到便宜的。

江弄筝叹息道:“我本以为你还有其他同党。”

燕承雪道:“我虽然是个杀手,但从不勾结宵小之徒,更不愿在背后杀人。”

江弄筝道:“否则,那一日在白马山庄,我是不是就已经死在你手里了?”

燕承雪道:“今日也一样。”

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燕承雪早已做好了准备,今天总有一个人要死在这里,不论是谁都一样,他的任务都将在今天结束。

江弄筝淡然一笑,道:“可惜……”

燕承雪道:“什么可惜?”

江弄筝道:“可惜你已错过了最好的机会,可惜,你实在不适合做一个杀手,却偏偏又成为了别人的杀手。”

燕承雪道:“你认为现在我就杀不了你了?”

江弄筝道:“你认为你可以?”

燕承雪道:“至少我还有一把剑。”

江弄筝道:“哦。一把剑?”

切玉剑。碧青色的剑身已出鞘,剑锋薄如蝉翼,刃口一线精光流星般划过。

识剑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绝对是一把世间难寻,极其锋利的好剑。江弄筝不仅识剑,而且比江湖上绝大多数人都更懂剑,她当然能看出燕承雪手里拿着的不是一把普通的剑,她甚至能看出,这根本不是一把剑,而是一件能够取她性命的凶器!

这件凶器似乎有某种魔力,江弄筝此刻竟已看的痴了。她双眼直愣愣地盯着这把剑,仿佛看见了久别相逢的故人,又仿佛眼前所看到的只是幻象,而这幻象之中,似乎蕴含着能将她灵魂夺走的力量。

枝头上的鸟叫已变成无声,风也无声,人也无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弄筝终于回过神来,她眼神中充满痛苦的挣扎,像是在问燕承雪,又像是自言自语,一字字道:“原来,你是落霞谷的人。”

燕承雪怔住。她怎么会知道落霞谷?

还没等燕承雪反应,江弄筝又问:“曲终寻若想要杀我,为什么不自己来?”

燕承雪还是没有开口,但是已紧张得握拳的指节都咯咯作响。这个女人怎么会知道这么多?难道这次曲先生的计划,都已因我的疏忽而泄露了?这简直是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他已完全看不出江弄筝脸上的神情变化,因为他和他背后的秘密已完全被人识破,此刻,他只想尽快掩盖这个被戳破的漏洞。

杀气,从他全身散发而出。

一旁的高岳完全听不懂江弄筝在讲什么,他既不知道落霞谷这个地方,也没听过曲终寻这个名字,但他完全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所以,他立刻站了出来,站到了江弄筝的身前,他伟岸的身型,像一座山一般为她挡住一切将要承受的伤害。

燕承雪还没有找出这个山神般的男人的弱点,可他不能再等,他已没有耐心。就在他将要出手的时候,高岳的面部突然僵硬,瞳孔放大,整个人像一块巨大的木头似的倒了下去,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燕承雪呆住!

他怎么也没想到,眼前这个山岳般的大汉,这么轻易就倒了下去,他更没想到,让高岳倒下去的,竟是他身后的江弄筝。这个风姿绰约,捉摸不透的女人,只用手指在他身上的肩井、阙阴、风门几处穴道快速轻点而过,就令他倒了下去。

“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江弄筝用一种神秘的眼神看着燕承雪。

燕承雪心中充满疑惑,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他当然也想知道原因,可他嘴上却回答道:“不想。”

“很好。”

“我只想用手上的剑,完成我的任务。”

“那你还在等什么?”

这句话刚说出口,江弄筝就已先出手,她的身法像风一样飘逸、灵动,眨眼就已到了燕承雪身前。

她什么武器都没用,竟是空手切入,使的是自创的擒拿术,她的目标不是燕承雪的人,而是他手上的剑。

想空手夺剑?

燕承雪怎么也没料到,她会以这样的方式进攻,虽然这招极其精妙,甚至见所未见,但燕承雪也绝不可能让她得逞。他握剑的手忽然旋转,手中的剑腾空而起,也跟着旋转,从背后绕一圈,剑已到了左手。旋即,跟着几剑刺出,每一剑都凛冽迅疾。江弄筝却似乎早已料到,不仅每一剑都巧妙躲过,还一记重手切在了燕承雪的左手腕上。

这一招的力道若是再大点,恐怕剑就要脱手了,幸亏燕承雪握剑的手向来稳重,他毕竟是使短剑的高手。又是几个回合过去,燕承雪忽然发现,他的每一招,江弄筝似乎都早已了然于胸,就好像自己的左手跟右手过招一样,下一步要干什么,对方都早已想到了。就在他思索的瞬间,自己手上的剑突然脱手,鬼使神差般不见了。

“他只教你这么多?”

江弄筝蔑然一笑,切玉剑稳稳当当握在了她的手中。

“你现在连剑都没有了,还怎么完成你的任务?”

燕承雪冷冷道:“不急,我也可以试试。”

“哦?”

燕承雪突然倏地蹿了出去,像一只急飞的燕子,冲向江弄筝。风声,人影,落叶,在阳光下忽来闪去,剑气纵横。落叶在空中飘舞,人影在风尘中过招,风声就在耳边呼啸。他的目标不是江弄筝的人,而是她手上的剑。

变化来的太突然,前一刻江弄筝还在舞动着手中的剑,一丝鲜血飘向她的眼中,转眼间,这把剑竟又到了燕承雪的手上!血是从他身上流出来的,手腕上一道深深的剑痕,皮肉撕裂,可是剑也已到了他的手中。

江弄筝叹了口气,道:“没想到,你偷学的本领还挺强。”

燕承雪道:“谢谢夸奖,偷学总是要付出点代价的。”

江弄筝道:“你这个代价并不大。”

燕承雪道:“那也要看偷学者的能力究竟有多大,能力越大,代价越小。”

江弄筝道:“所以,接下来你不会再用他教你的剑法了?”

燕承雪道:“这把剑加上我自己的剑法,已足够杀了你。”

江弄筝道:“你有足够的信心。”

燕承雪道:“可是你已失去了所有信心。”

江弄筝道:“杀了我,你能得到多少好处?”

燕承雪道:“只有一点好处。”

江弄筝道:“哪一点?”

燕承雪道:“为民除害。”

为民除害?江弄筝忽然冷笑,笑的甚至有点难看,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似乎终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过了一会,她又看着燕承雪一笑,她耻笑道:“你真可怜。”

燕承雪问:“你什么意思?”

江弄筝道:“一个人一直活在蒙昧之中,并且被当做工具一样利用,难道还不够可怜吗?”

“诡计多端,你以为我会中你的计?”燕承雪嗤之以鼻,不屑道:“如果你想求饶,可以考虑说点好话的,虽然,我照样还是不会放过你。”

江弄筝看都不愿再看他,口中叹道:“你毕竟还是太年轻。”

燕承雪道:“就因为我年轻,所以我可以杀了你,而你,不行。”

江弄筝道:“你的确可以杀了我。”

燕承雪道:“你还有什么遗言要说的?”

江弄筝道:“只有一句。”

燕承雪道:“你说。”

江弄筝一字字道:“你实在太可怜了。”

燕承雪的剑法也只有一个字,快。不可思议的快,超越极限的快。当他真正要杀人的时候,这种极限就会突破一切,再配上这把最适合他的切玉剑,简直是完美的组合,这世间只怕已没有几人能够挡得过他三招。

碧青色的剑光流星般划过,带着一阵清风扫向江弄筝,古钟又再次敲响,整个世界瞬间都清净了。

3.

流星的出现是如此美丽,那一瞬间的辉煌让人神往不已,可它的出现偏偏却又如此短暂。

当流星划过之后,一切都将已成为逝去的过往,变成不可再追寻的往昔。现在,江弄筝的生命也将成为过去,虽然直到此刻才即将玉殒,可她岂非一直都活在过去,活在当年她和石舞阳的爱情岁月中,活在那段最为美好的日子里。

就在这把剑刺进她身体的同时,她一掌震开了燕承雪,锋利的剑刃深深刺进了她的胸口。她连动都没有动一下,她是根本躲不开,还是已不愿再躲?

倒在一旁动弹不得的高岳,也像是被一剑刺中,心脏瞬间感到无比的炽痛,他也连动都没有动一下,他不是不想动,而是根本动不了。除了眼睛,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能够动。

江弄筝一手捂着切玉剑,另一只手突然发力,剑断成两截,一截掉在地上,另一截还插在她的身体里。接着,一股鲜血从她口中喷出。

燕承雪怔住!为什么?

江弄筝气若游丝,用尽最后一口气,道:“你还不能死……因为,你要替我告诉曲终寻,这世上,再也没有切玉剑,但是,白马山庄却会再次重振江湖。”

高岳没有流泪,他流的是血,暗红色的血从他嘴边流出,嘴角已被他自己咬碎。他不敢再睁开眼睛,他怕眼泪会真的流出来。

江弄筝也没有流泪,她甚至是带着笑容死去的。

因为她终于解脱了,与旧日的恩怨情恨做完了一个了结,她不再亏欠任何人。她也不用再一直活在痛苦的思念之中,她终于可以在另一个世界,与她相融以沫的丈夫相聚了。更重要的是,她相信她的儿子,她相信石一终究会理解她,一定会带领白马山庄变得更好,因为再也不会有人逼他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了,他任何的决定都会是自愿的。因为,她知道他们的儿子,从来就不是一个自私的人。

所以,江弄筝也不是带着笑容死去的,她是带着希望死去的。

希望总是美好的事物,也许是这世上最美好的,美好的事物当然最容易让人想到笑。

燕承雪还有希望吗?

他的任务已经完成,迎接他的只有一种结局,从一开始就已注定的结局,也是他早已想好的结局。

高岳像一尊雕像般躺在地上,唯一还能转动的眼珠,这时也似已不能再动了,只是冷冷地看着燕承雪,渐渐离去的背影。现在还是白天,可他的背影却消失在了比黑夜还要黯淡的黑暗里。

黑暗,通常总是跟死亡紧密相连的。

4.

官道驿站,还是那个茶馆,临近月夜。

现在正是用晚膳的时分,这个本来热闹非凡的茶馆,此刻却格外冷清。车马不停,人烟稀松,所有人好像都跑去看热闹了,听说白马山庄出了件大事。究竟是什么大事?

就算是天大的事,也与茶店老板无关,他只关心他的生意。他本已像往常一样,提前让伙计们准备好了许多茶品、酒水和吃食,因为每一个到这里停歇的人,一到店就都催得要命,仿佛饿死鬼投胎来了,遇到脾气火爆的,等急了还能拍烂他两张桌子。这成本他是算过的,亏大了,茶、碗、杯、筷通常都还会跟着桌子一起遭殃。

现在他所关心的大事,就是客人们今日到底还会不会来。

店伙计趴在后厨的灶台上,愁眉不展,正想偷吃几块肉,被老板一脚踢了出来。

“去,你也跟着去看看,到底什么事。”

店伙计茫然道:“老板,您是知道的,我一向不喜欢看热闹啊。”

“我是让你去看热闹的吗?”老板又狠狠地踹了他一脚:“凑完热闹的人是不是会口干?是不是会肚子发饿?是不是总要找点吃的?你去告诉他们,今天到店来吃喝的,每桌送一壶上好的龙井。”

店伙计屁股着了火似的,一溜烟跑了出去。

老板又嘀嘀咕咕道:“老子一大早去河边担了十几担水回来,都囤在了后厨,不用完,晚上八成都要给耗子们洗澡了。”

另一个伙计又好奇,又欢喜道:“老板,咱们店什么时候弄了上好的龙井回来了?”

老板气的差点想掐死他,又担心等下来了客人,没人招呼,只好板着脸道:“上个月就运回来了,我舍不得喝。”

伙计点点头道:“原来是这样。”

老板的眼睛里已经露出了杀气,正计划着,一会儿没人的话,准备把这蠢货埋到什么地方去比较合适。

幸亏,这时店里总算来人了。

这人身上没有杀气,但却透露出一种死亡的气息,就像是一个死人。他身上还有血渍未干,两眼无神,脸色苍白,脚下沉重,若不是他走路还能发出轻微的脚步声来,别人一定会以为他是从地府里爬上来的鬼魂。

燕承雪是第二次到这茶馆来。可这一次,他已完全变了个样子。

店老板的眼睛尖的可以杀人,只要是来过一次他这家茶馆的客人,他就永远都可以记得,这也是他能够长久在此地,将他的生意经营火热的一项重要本领。但这次,他就完全没有认出这个人来。

一个人的内心、神情发生巨大改变之后,竟可以令得整个面貌都变得与此前完全不同,甚至变成另一个人。

燕承雪进来后,四处张望了一下,店内冷冷清清,失落的眼神立刻垂了下去。然后,随便挑了一处,坐了下去,整个人就瘫在了椅子上。

他在失望什么?他还有什么可失望的?难道他还有什么希望可言吗?

看见这人如此怪异的神情,店老板已悄悄将自己藏在了柜台后,静观其变。他使了个眼色,让伙计先去招呼。就在这时,茶馆里又来了一个人,这人一走进来,就坐到了燕承雪对面。

店老板忽然觉得这一幕仿佛似曾相识,终于,他还是看出来了。

老九。

这时,他又像那晚一样,突然就出现在了燕承雪面前。

燕承雪看见他,本来死灰枯木一般的脸上,总算已有了表情,他甚至笑了。

这就是他最后的希望?

“我就知道在这里还能见到你。”

老九没有说话,他是个哑巴,哑巴当然不能说话,他只是漠然地看着燕承雪。

“一个即将要死的人,在这一刻,只希望能够见到昔日的熟人或是朋友,哪怕只是见上最后一面,也已够满足了。这种心情,你现在当然是无法体会的。直到此刻,我也不能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老九听着。

“我总算已完成任务,没有辜负曲先生的期望。”燕承雪目中带光道:“你既已来了,正好陪我喝最后一杯。”

老九没有举杯。

燕承雪又道:“你不用替我难过的,我们所做的事是神圣的,也是公平的,你应该替我高兴。”

老九笑了。但他不是为燕承雪高兴而笑,他竟突然开口说话了。

他一字一句,说的清清楚楚,声音无比清晰,燕承雪也听得明明白白。

“我来是想告诉你,之前你救的那个姓岳的丫头,她是金鳞堂元万里的义女,元万里膝下无子女,从小就把这个岳银屏当亲生女儿养大。但是,杀死元万里的人,你当然知道是谁。还有,你所做的事一点也不神圣,曲终寻让你杀的人,并不是江弄筝,让你杀掉她的人,其实是我!”

说完这段话,老九就起身,走出了这家茶馆。

燕承雪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就像是在做梦一样。他的耳朵并没有问题,可他却不敢相信,竟然听到老九开口说话了,他更不敢相信,老九对他说的那段话的内容。

老九竟然不是哑巴?他怎么能接受这么荒诞的一切?又怎么能接受老九所说的这一切?但是,这一切却偏偏都是事实。

老九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现在是真的高兴。

燕承雪心中竟然还抱有希望,他竟然还希望见到一个熟人,就能令自己在死之前变得坦荡,甚至高兴起来?老九在心中笑道:“我怎么可能成为别人的希望?我怎么可能见到一个人存有希望,还不让他破灭呢?”

老九不用再看燕承雪。

他知道,燕承雪现在还不会死,他或许还有机会再见到岳银屏,但他现在已经是一具行尸走肉,这比让他死更痛苦千百倍!

5.

已是月夜,圆月当空。

风月亭的厢房内,赵夕峰正在倒酒,他从未对一个人如此恭敬过,除了他的师傅,冷于冰。

所以他连问话都很客气:“徒弟想知道,师傅你为什么这样做?”

冷于冰看着赵夕峰,忽然笑了笑,道:“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不杀了他?”

赵夕峰点点头,道:“我恨不得他马上就死。”

冷于冰道:“至少我已替你出了这口气。”

赵夕峰不得不承认。

冷于冰又道:“他现在已跟死人没有区别,如果你想去杀了他,随时都可以。”

赵夕峰道:“我确实想去。”

冷于冰道:“你想去,我并不会拦着你,只不过我还想告诉你另一件事。”

赵夕峰听着。

冷于冰忽然叹息着道:“人一旦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就连痛苦也没有了,死反而是一种解脱。只有活着,才能尝到那种比死还痛苦的感受,你难道没听过,‘生不如死’这四个字?”

赵夕峰道:“我听过。”

冷于冰道:“你既然听过,就应该好好琢磨琢磨这四个字,等你琢磨透了,你就会发现,让他这样活着,比让他死更能令你痛快。”

赵夕峰想都没想,就道:“我记住了。”

冷于冰痛快地连喝了三杯,才又道:“我让你去办的事呢?”

赵夕峰道:“现在江湖上人尽皆知,白马山庄的江弄筝,死在了落霞谷的人手上。”

冷于冰问:“落霞谷是什么地方?”

赵夕峰道:“是个神秘的杀手组织,一直隐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

冷于冰问:“既然不为人知,那么谁又能找得到这个组织?”

赵夕峰道:“以前的确没有人找得到,甚至根本没有人知道有这么样的一个组织,但现在只要有人想去,谁都可以找得到了。”

冷于冰问:“怎么找?”

赵夕峰道:“有一位画师把落霞谷所在的位置,画成了一幅地图,又有位印刷师傅将这幅地图制成了几千份,请了十几个年轻力壮的人,派发到了大街小巷上,人手一份,有了这幅地图,当然谁都可以找得到了。”

冷于冰问:“这位画师和印刷师傅,他们现在人在哪里?”

赵夕峰道:“他们现在都在棺材里,死人住的棺材里。”

冷于冰问:“他们是怎么死的?”

赵夕峰道:“暴毙而死,没有人知道原因,也没有人查得出原因。”

冷于冰点点头,接着又问:“那么,落霞谷的这个消息,是什么人放出去的?”

赵夕峰道:“是一个无名无姓的黑衣人,一夜之间,这个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江湖。”

“很好,”冷于冰终于满意地笑道:“你很会用人,而且做事既周全又谨慎,赵家以后由你主事,一定会成为武林第一世家。”

赵夕峰也笑道:“那还得靠师傅成全。”

这时,门外传来两下清脆的敲门声,两声之后,没有人说话,也没有再敲门的动静。冷于冰拿起酒杯,慢慢啜了一口,然后对着门外应了一声:“进来。”

门被推开,从屏风后转进来一个满脸笑容的中年人。这人蓄着两撇小胡子,浑身散发出一股用不完的活力,一双精明的眼睛仿佛会说话,他进来后没有落座,而是立在一旁,等着冷于冰开口说话。

冷于冰没让他坐,他绝不敢坐。

冷于冰也没打算让他坐,只告诉他:“杨麟,燕承雪现在在龙泽村,你跟着他,就能找到岳银屏。”

杨麟没有说话,还是满脸笑容地看着冷于冰。

冷于冰知道他在想什么,又接着道:“你不用担心,他现在已经是个废人,你只要随便动一动手指,就能让他倒下。”

杨麟笑着一揖,道:“多谢先生,日后有用得到杨某的地方,还请随时吩咐。”

冷于冰道:“这件事你要谢,就得再多谢谢我的这位徒弟。”

赵夕峰不认识杨麟,但杨麟却认识他,从一进来的时候,他就已认出了这位赵家的三公子。

赵家在武林中声势显赫,认识他的人,当然要比他认识的人多些。

杨麟又一揖道:“原来是先生高徒,多谢赵公子,以后赵家的事,就是我杨麟的事,如有差遣,但凭吩咐。”

赵夕峰只是看着他,什么话都没说。

冷于冰看了一眼赵夕峰,又对杨麟道:“我已经告诉了你,燕承雪已是个废人,你只管取你要取的东西,燕承雪如果要死,也只能死在赵公子的手里,明不明白?”

杨麟道:“是,我明白了。”

门被关上,杨麟已经出去了。

就跟他进来的时候一样,动静很小。

赵夕峰这时候才问:“这个人是谁?”

冷于冰道:“他只是金鳞堂的一个小角色,只不过他也有跟你相同的目的,他想成为主事人,想成为金鳞堂的堂主。”

赵夕峰道:“金鳞堂现在已是一盘散沙,此刻他的机会确实很大。”

冷于冰道:“他的确是个聪明人,懂得等待时机,也懂得利益交换。”

赵夕峰道:“但这次,好像是师傅你在帮他。”

冷于冰道:“因为我也知道,想让一个人替你做事,做好的法子,就是你先替这人做几件事。”

赵夕峰道:“我记住了。”

但是,冷于冰要让金鳞堂的人替他做什么事?赵夕峰并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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