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
清平年间，雪落十四州。
无际原上积了厚雪，车马穿过结冰长道，冒着寒风一路行过，昼时将至，穹顶边沿泛起一道白。
宋瑾从未想过会再来此处。
至少上辈子死时没想过。
不过二十七载有余，此处似乎也变了模样。
清城群山，层峦叠嶂，其间却有平原落。
当年他负剑游历过时，群山下林市绵延百里，灯火燃了三天三夜，照的满山桃花都成了霞色。
如今原外却是枯树白头木，寒风一吹枝头便又挂满了霜，十分冷清。
大抵是因为如今是冬季的原因。
宋瑾想，那山市是要等到春日再开的。
车檐四角上悬着的铃铛晃的响亮，昏暗烛火照的人昏昏欲睡。一旁的小胖子被漏进来的冷风惊醒，睁眼便瞧见了挑帘望窗外的少年，“——小师兄？”
“到清城群山了。”
宋瑾淡淡道，随即捂袖咳了几声，五脏六腑都牵出一阵模糊钝痛。
“这么快？过了清城就是明州了。”
小胖子探头往窗外去看，却冷风惊的打了个哆嗦，忙转头将帘子合上，“医先生说了，你这病不能沾染寒气，这个时节外面都是雪，怪冻人的。”
车马外寒风过，卷起檐角上积了半尺厚的雪层。
宋瑾敛了目光，并不觉得冷。他刚醒不久，五感尚未恢复，迟钝的厉害，脑中混乱的记忆也如同绞缠的丝线，又沉又乱。
只犹记得淳化年间天下大难，他独自携剑出山，前往玉山城平乱后魂飞魄散。无主游魂浑浑噩噩在三界中游荡了数年，上到天下十四州，下至鬼府酆都城，后来只觉累了，便问看守酆都城门的鬼差借了副棺木阖眼。
结果昨日一睁眼便到这里了。
那时他顶着一头混乱记忆枯坐半日，心中埋怨那鬼差没把棺材板给自己压住，直到梳理完原主遗留的记忆，才知自己这是占舍重生了。
既是占舍，原主何人？
此人名为沈沉，生于清平十年，师承岐山仙门玉虚真人。
岐山地处上修界四州中的曌州，地势偏远，小门小派，不入仙盟议会，也不挂百家仙首像。其掌门玉虚真人座下共有三位弟子，大弟子凌枝，二弟子沈沉，以及三弟子回昇，也就是眼前的小胖子。
三人中沈沉年岁最小，天赋平庸，唯独生了副好相貌。
但这唯一出众的相貌并未给他带来好运。
此人一生两入鬼门关，都与脸有关。
十五岁那年，沈沉刻苦修行到假丹期，离金丹一步之遥，却因参加天下试剑被金夷门门主长女看上，而被其爱慕者重伤，落了一身病根，从此一蹶不振，成了山上人尽皆知的病秧子。
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船头又遇打头风。
命运似乎格外爱捉弄此人。
前些日子岐山下林市大开，病了两年的沈沉难得振作，携一众岐山弟子下山逛山市，却恰巧遇到了明州曹家的曹四姑娘。
此女在明州中颇为出名。
为何？因为奇葩。
她爱好男色，遇到好看的男子便要将人抢回家做夫人，因此在明州中横行霸道，臭名昭著。一旦谈及此女，一定免不了她一年之内纳了十六房男夫人的事。
岐山一众弟子在林市与曹四相遇，曹四隔着人山人海，一眼便看中了病怏怏的美人灯沈沉，随即就要绑回家中拜堂。两方纠缠之中，沈沉气的吐血三升昏死过去，病中旧伤复发，当场撒手人寰。
至于自己为何会附在沈沉身上重生。
宋瑾并不清楚。
昨日他本想亲自去酆都将沈沉的魂魄找到塞回来，却碍于五感尽失无法动弹，如今这会儿那倒霉小子游魂怕都已经进了转生台。
鬼差虽然压不住棺材板，但送人投胎倒是快。
这一点当过鬼的宋瑾尤其明白。
“对了，方才凌枝师兄发来传信。他已先到了曹家，确认过曹四失踪一事的确非假，所以前几日曹家主派人来岐山找人并非闹事。”
回昇突然道，“这事估计也和明州近日的失踪案脱不了干系。”
宋瑾被他拉回思绪，“……失踪？”
“前些日子明州中有不少人家来岐山上报，说自家家人失踪，师尊正打算派弟子去探查，结果那些人家过几天又说家里人回来了。”
回昇仔细回忆着：“但那些人回来后，都得了魇症一般。他们白天无恙，每到夜间却难以入眠，就算勉强入梦，也会不受控制的夜游出门，徘徊四处，久而久之，人就彻底不见了。”
“此事几月前就有人上报，但失踪者不多，临近的仙门都没人出面。后来师尊听闻此事，便派了人去明州打探，结果那些弟子也一并失踪不见了。”
宋瑾闻言侧目：“最后回来了吗？”
回昇摇头。
所以此行便是为了打探此事。
他看了看面色苍白的宋瑾，有些担忧，“曹四失踪一事正是在岐山与你会过面后，所以曹家主派人来过岐山，偏说此事与你有关，一顿胡搅蛮缠。”
“师尊辩不过那些人，只能让你陪同我们查案，算是给曹家一个交代，余下的事交于我和凌枝师兄便是。”
难怪他会在这车马中。
宋瑾思忖半晌，垂着眼帘淡淡应了声。
明州地处九州繁华之处，行客翻过清城山，渡过冰原变可窥见其边缘城楼，青石堆砌的钟楼分别立于明州四座城中。
塔上钟声一响，便直直穿过城楼千万，回荡在原外。
回昇闻声从马车窗中探出头，远远一望，“快到了，小师兄。”
宋瑾抬眼，帘角飘落的雪花落在睫间，又融成水滴落在手上，他指节动了下，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冷意。
回昇取了剑佩在腰间，又为他披了件裘衣，“九州中禁用术法，没法开结界御寒，只能多穿点凑合了。”
宋瑾：“为什么？”
回昇正埋头找东西，“什么为什么？”
他怔了下，意识到宋瑾是在问他为何九州禁用术法，顿时心觉诧异。
仙门百家众弟子，在学堂上抄的最多的便是这一新令，居然还有人不知道？
但转念一想，沈沉自拜入岐山后便鲜少下山，唯一两次还得差点去了鬼门关，在山上时也是除了生病就是生病，不记得这些令法也算合理，便解释道:“因为仙盟新令啊，凡修行者，于人间九州不可随意动用术法，除非是除祟。”
宋瑾：“还有其他令法吗？”
“明令就这一条，剩下的多半没人会听。”回昇道。
他平日里在岐山上与这位常年生病的同门小师兄交集并不多，大多时间见到沈沉都觉得此人一身病气，羸弱的像是风一吹就能倒似的。
难得见他一副有兴致的模样，回昇想了想，便又多提了一句，“比如禁妖令。”
“禁妖令？”
“就是禁止十四州中修士随意猎杀买卖妖物，不过妖物没有灵智，又常暴起伤人，与野兽无异。但它们内丹却对大多修士都有特殊用处，所以不少修士对这一令都是明遵暗违。”
宋瑾掩在袖下的指节动了下。
回昇说着便卖了个关子：“提到这事，不如猜猜这一令是谁下的？”
宋瑾偏头思索。
他生前结识的仙首颇多，除却他自己，大多都视妖物为恶仇，彼时正逢世间大乱，妖物猖獗，近乎是人见便诛之，鲜有人会有如此想法。
好在回昇也知自家小师兄不晓世事，并不打算真的让他猜：“衡阳宗主。”
宋瑾抬了下眸。
“这一令正是萧宗主亲自下的，当时仙门百家听见这话都惊吓的不行，因为数十年前，重云山的玄玑上仙最初提及禁妖令，最反对的就是衡阳宗。”
回昇搜刮了几道符纸揣进怀里，“玄玑上仙死后因为生前袒护妖物之事没少被诟病，衡阳宗主时下此令却没什么人敢反驳，大概是因为他自二十七年前去过玉山城后便闭关了，近年都没什么消息的原因。”
宋瑾当了几十年的孤魂野鬼，全然不晓人间事，闻言半晌后才问：“萧……衡阳宗主去过玉山城？”
“嗐，那都是二十七年前的事了，我还是从话本上看到的。”回昇性格直率，又素爱走动，山下小摊上卖的话本基本都被他读了个遍，谈及这些自是游刃有余。
“这事还跟另一个人有关，就是方才说的玄玑上仙，不过已经死了。”
已经死了的玄玑上仙本人正静坐在他对面听他谈论，面色无异。
回昇自顾自道：“传闻这两人生前交恶，过节颇多，称为宿敌也不为过。二十七年前天下大难，玄玑上仙以身殉道，平定玉山城后，城中灵脉受了波动，差点塌了。”
“——那城本悬空在浔州上方，坍塌的话下方浔州自然难以幸免。身为天下第一人的衡阳宗主不忍众生受苦，亲自出山稳定玉山城灵脉，却受了重伤，而后在将山城封入凌虚后便逐渐匿了声息，常常闭关。”
“之后每每谈及此事，天下人都说衡阳宗主一身清明，救浔州万民后功德圆满，如今不理世事，应是要飞升了。”
功德圆满，半步飞升。
宋瑾想，他还在世的时候上修界便是这么传萧霁的。
如今二十七年已过，这半步，离得稍有些远。
作为宿敌的宋瑾一时间竟不知该是喜还是忧。
“不过对于此事，世间还有一说法。”
回昇声音突然压低了些。
宋瑾：“什么说法？”
“有人曾亲眼见过萧宗主从玉山城中出来，玄衣染血，神魂不稳，手中神剑炽阳遍布裂隙。之所以不飞升，则是因为这天下第一人，心中尚有执念未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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