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4.翻盘的机会
泉井和祭台附近围着的人很多, 有穿神官祭袍的，有佩剑穿卫军制服的，还有堂而皇之穿着裁判所黑衣服的宗教警察出没。顾晗晗根本就分不清他们之中究竟谁是所谓负责自己的, 就晕头转向地被带到泉井边的一处位置站好, 一只华丽篆刻着神殿荆棘纹章的水罐被递给她。顾晗晗无助地抱着这只水罐左右张望了一眼, 还在晕头转向, 骇然就现一伙儿人已经浩浩荡荡打狼团一样已经围到了跟前。
顾晗晗分不清这些人里哪些是能源财团的代表哪些是联合国的官员哪些又是媒体, 只觉得摄影的光一直在闪, 四面乱哄哄的不停有人说话。她抬了一下头, 勉强认出被簇拥在中间的女人就是银核集团的梅隆小姐。
这个跟顾晗晗在地球有过一面之缘给她叛逆青春期的心灵留下深刻印象的女人在顾晗晗的眼中忽然变得非常陌生了，非常陌生。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个看起来并不像她想象中那样身材高挑的女人, 卷下面是看起来有一些干瘪的脸庞，如果笑起来眼角和脖子能看到有皱纹出现。这个女人穿着黑色有金属饰扣的套装, 腰背处已经开始有脂肪堆积的臃肿迹象，要靠服装精细裁剪与缝纫的掩盖才能维持线条的完美。这简直让顾晗晗大吃一惊，那种曾经少女滤镜里头钦慕因而嫌恶嫉恨的成熟女性的风华艳致，就仿佛镜中的幻影, 粉身碎骨再也拼不出过往的模样。
“她是这个样子的？”顾晗晗有些惊愕地想。
事实上她也只来得及这一瞥，梅陇小姐就已经来到了她跟前。镜头和灯光追逐着她而来, 仿佛整个世界猝不及防地一个相撞，她面对上了整个银河的眼睛。
迫在眉睫的危机让顾晗晗望而生畏, 紧张由心而, 瞬间降临, 统治了她的身体, 让她不能自已。顾晗晗脑袋里只余嗡嗡地响声，身体麻木四肢仿佛是在战栗，她什么也不知道了。慌乱中仿佛有只手在顾晗晗背后推了她一把，于是她就像提线木偶一样向前，抱紧着怀里的水罐……
顾晗晗对这一段几乎什么印象都没有，后来她自己在新闻联播里查看到的影像是作为能源财团代表的梅陇小姐像一只优雅长颈天鹅那样出现在画面，以一种虔诚地姿态在泉井的石壁上放下一枚硬币，然后就伸出双手，接一捧从瓦罐里倾出的“圣水”，洒向自己的脸庞。在这里，镜头给了梅陇小姐一个大号的特写，只见投影里她在下午三四点钟近似于晨曦与夕阳的光辉之下扬起头，清澈的水流从她仿佛雕琢韵律的脸庞上洗过，水滴晶莹剔透的模样仿佛让她整个人都沐浴在圣洁光辉里，有一种宛如天成的虔诚肃穆之美。
而顾晗晗，她在里头也有一个镜头。不是特写，也没带光圈加成，就是裁判所的密探头子所承诺给她的那样，光秃秃的一个侧影。没错，梅陇小姐仙女一样在镜头里洗脸的时候，在一旁负责拿水罐子把水从泉眼里提出来并倾倒在她掌心的那个人就是顾晗晗。
“呸！拍得我跟使唤丫头一样啊！”顾晗晗当时气得只翻白眼，把手里的报纸摔得“啪啪”的：“人家洗脸我打水，人家刷脸我站着，我怎么我就没一罐水泼过去！”
事实上，这只是顾晗晗的无知偏见而已。裁判所和祭祀所的专业人士都一致认为这影像十分完美，正是他们想要的结果。直播的效果也证明那是非常成功的。借助光学和影像学，神殿向宇宙向民众向信徒展示出来的是一个充满着智慧与悲悯，满怀虔诚，或者历经风霜苦难而坚韧不拔的如此闪闪光的祝福者与传播者的形象，成功为顾晗晗立了一个“圣女”的人设。而宇宙和人民总是喜欢“圣女”的，这就为接下来要授予给她的“圣光”勋章和“圣徒”称号铺平了道路，神殿的传教事业也将籍此打开一个崭新的纪元。
当然了，顾晗晗的思想是没那么深邃的，见识更没那么深远。作为一介对光学，影像学以及宗教学和社会信仰学毫无所知的“伪神殿分子”和“真文盲”，她的审美一直草率地停留在一拍照只会找高光，照片上就只认得自己的层次。出于她个人的偏见，她执拗的认为，这组影像简直是把自己拍成了衬托白天鹅的丑小鸭，专门给花蝴蝶做布景版的灰扑棱蛾子。
这无疑是勾起了顾晗晗的妒火，让她对梅陇小姐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全面压倒了她对一个年华老去的普通人的怜悯与宽厚，恨不得能时光逆转，现在就回到当场，揍她一个满地打滚，顺便也给自己一个大嘴巴——
“你还乖乖在那儿给她倒，倒xx啊倒！你个窝囊废！当初她把钱扔你脸上的仇你还没报呢知道不？”
然而世上没后悔药卖，当时都没抽成的嘴巴子，现在当然更舍不得给自己来一下子狠的。顾晗晗羞愧万分地回忆着自己当时的表现，只觉得浮光掠影，梅陇女士接受圣水祝福的景象一闪就过去了，然后就是跟她同来的那些能源财团的代表们。这些人也挨次上前，放下一枚硬币，捧起一捧水洒过脸庞，以这种仪式来代表已经接受过宇宙之神的祝福。也就是这个时候，顾晗晗那种懵头转向仿若提线木偶一样朦胧感才逐渐褪去，仿佛退潮后裸露出来的沙滩与岩石，世界的真实才回到了她自己身上。
大梦方觉晓，清醒过来的顾晗晗第一眼就看见了安德森。他在能源财团代表的队伍里，位置已经不远了，最多十五分钟，他就会来到这座泉台边，会跟自己面对面。这让顾晗晗瞬间紧张起来，她很清楚，这很可能是她离开前唯一的一次与安德森见面的机会了，甚至很有可能这将是他们此生的最后一次见面。
于是，整个十来分钟，顾晗晗的内心都在纠结，应否跟安德森告一个别，或者说向他求助。
其他的人或者不知道安德森的真正实力和重要性，但顾晗晗很清楚，作为安东尼布局一整年的重要棋子，安德森手中所掌握的真实能源数量和他暗中所掌控在东丹矿区运输通道关键性的跳跃点，无论在这次能源会议还是在安东尼的整个谋划中，都举足轻重，绝非他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是可有可无。他将是一个关键性的人物，是安东尼在幕后操控能源会议玩弄宇宙风云的重要砝码。如果在这个时候他能倒戈一击，站在自己的一边——这从法理上讲似乎理所应当，根本不算什么”倒戈一击”，而是做了应该做的事情，站在了自己应该站的旗帜之下——那么安东尼肯定得向自己低头，并且只能向自己低头了。
“我该向他求助吗？”她反复在内心拷问自己：“说服他，要求他，站在我的这一边，去反对安东尼——”
她想：“如果我要求的话，安德森应该没有理由拒绝而只能同意了吧？那么我该信任他吗，信任安德森……”
思考是那样的漫长而短暂，顾晗晗感觉自己思考仿佛已经过了漫长的一生，又仿佛短暂到根本还来不及思考，安德森就已经来到了泉眼边上。
他还是以前的模样，淡金色头下面一双令人瞩目的蓝灰色眼眸，只是没了之前浪漫色的掩盖，渐渐也露出成熟睿智的本色来。
他跟其他人一样放下硬币，然后捧出双手。顾晗晗紧张得手指僵硬，努力以正常的模样抱着罐子向他掌中倾倒水流。
安德森用水洒了脸，一种虔诚信徒的目光转过眼，看向顾晗晗，仿佛每次祭祀接受祝福之后总要亲吻传递祝福祭司表示感谢那样轻轻了握住顾晗晗的手。
“小姐，我能否——”他问。
这是很普通的一句询问，很多神殿教的信徒都会这么问，但顾晗晗知道那绝不是在询问能不能亲她手，那应该不是……
在这一瞬间，就像得到了某种回应与慰藉，于是余愿可以无求一样，顾晗晗突然就释怀了。那些在悔恨、等待与煎熬中所积蓄起来的所有不满、委屈，怨气与期待和鼓劲就都统统泄掉，消散了。
思考和内心反复拉锯的纠结就像从未有过，顾晗晗斩钉截铁地打断安德森，看起来很无情切抽回了自己地手，冷淡地说了一句：“不，你不能。”
安德森目光复杂的凝视顾晗晗，仿佛在确认又仿佛在质疑，仿佛在遗憾又仿佛在欣慰，这无比复杂的一眼很短，短到电石火闪地只一瞥，就立刻转开了。然后他就像所有被傲慢风的祭司所冷淡拒绝的世俗权贵富豪那样悻悻后退一步，很快就离开了。
顾晗晗没有看安德森离开的样子，她抱起水罐，为下一个已经来到近前，捧起手掌的代表倾倒水流。
在水流潺潺流动的声响里，顾晗晗忽然想起一句不知从什么地方看来的格言——
“不要把忠诚放在火上考验，别质疑你的伙伴。”
她完全记不清这句格言出自何处，也许是《神圣法典》，也许只是她曾经看过的某个野剧集，再或者根本就是杜撰。然而现在这句来历不明的格言，却像镂刻的红字一样出现在她的脑中，是如此的鲜艳醒目而又狰狞。
代表一个接着一个走过，在机械性倾倒水流中，顾晗晗的心彻底宁静下来，就仿佛这水真的有灵，她自己也随着这些满身铜臭味道的资本家一起得到了心灵上的某种净化与升华。
“无论是真情还是假意，是真心地想要给我以帮助还是其实只是假意的试探与伎俩，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想，“因为我想的，本来也不是要安东尼向我低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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