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凤毛

次日，谢慎仍往秘阁修书。

        因时辰尚早，阁中只一两个洒扫的仆吏。

        谢慎往茶房沏了一盏新茶，等茶叶泡开的功夫，推开闷了一宿的窗扇，望一眼灰扑扑的砖墙边，因为寒冷而变得嫣红的香樟叶。

        流霞如彤云，也许心中越苍凉，越爱这般炽艳明媚的颜色。有时乏累之余，侧目望一眼那些顾自生动的色彩，总能治愈人心里那些无法诉说的沉郁。

        忽然，一只熟悉的虎头帽从那彤云底下钻出来，不多时，精力过剩的小山狸从他窗台上冒出头来，笑得见牙不见眼：“凤毛先生，昨天你怎么不等我！”

        她的笑远比流霞似火的香樟树来得生动明艳，生机勃勃。

        小家伙自己大清早就找上门来，还天真地认为谢慎一定是在此等着她，所以才来得这么早。

        这样锲而不舍的小山狸，让谢慎有些愧疚，又有些紧张，右手下意识按了按左臂衣袖，等摸到那长长的一条锦羽，心下稍安，又不自觉有几分忐忑。

        世间哪有凤毛这种东西呢？可谢慎在应承她的那一刻，便笃定主意，要用别的羽毛骗过这只小山狸。反正她凤毛也信，蜕皮洞也信，似乎很好哄的样子。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为防着她来找自己的麻烦，谢慎昨夜早做好了准备。趁着此时无人，谢慎撩起衣袍，对小山狸道：“凰羽珍贵，并不能时时示人。我只给你瞧一遍，往后再莫来央着我瞧这个，记住了没？”

        小山狸有些遗憾，可这般难得的东西，能看一眼是一眼。因此点点头，两手扒着窗台，一双脚扣在砖缝里，用力再往上爬了爬，凑得离谢慎更近了几寸。

        青色官袍长袖捋上去，渐渐露出一条赤金色的羽尖，颜色之绚丽华美，令小山狸一双清澈的鹿眼瞪得圆溜溜的，满眼都是奇异的惊叹之色。

        昨日临出成家，谢慎拾了几片斑头鸭雪白的羽毛藏在身上。传闻凤凰羽毛华丽，尾羽修长，他便以朱砂掺了金粉，在鸭羽上画出艳丽的色泽，修剪过后，顺着纹路粘在自己手臂上。

        谢家恰养了两只白鹇，尾羽十分修长。谢慎剪下半根，一样染了色，修成传说中凤尾的模样。

        乐游苑珍禽馆中禽鸟品类很多，小山狸虽小小年纪，却见多识广，但这样的‘凤毛’却是闻所未闻。

        遗憾的是，谢慎许是舍不得多给她瞧两眼，才露个尾尖，隐约看到他手臂上似乎长了一圈艳丽的鸟毛，可不过惊鸿一瞥，他就吝啬地放下袖子，看着她可怜巴巴的小眼神，无动于衷地打发她走。

        “下官公务繁重，还有许多事要忙。乖，你自己去御书房那边玩。”

        昨日，谢慎一个乖字足以令小山狸神魂颠倒，屁颠屁颠乐不可支。可这凤毛瞧得云山雾罩，她心里便如猫爪挠，对谢慎的话也充耳不闻，只艳羡地盯着他手臂，嘴角流下羡慕的口水来，爬上窗台坐着不走，拉着他袖子摇晃道：

        “给我一根吧，一根，就一根……”

        于是，等秘阁中一众同僚进门时，就见谢慎脚背上又长出一只小山狸来，抱着他的腿，仰着小脸，念经一样：“一根，就一根好不好？”

        他也不能斥小东西出尔反尔，不知信重守诺是什么东西。实在被闹得没法子，只得拔下手臂上粘的几片羽毛，全部递给她把玩。

        而后领着她出了秘阁外。

        “凰羽一旦脱落，一个时辰之内就会灰飞烟灭，除非扔进火里，有一线涅槃重生的可能……但我手臂上再也不会长出这种羽毛。”

        小山狸眨眨眼睛，望着手里几片华丽的羽毛，有些傻了眼。

        朱砂有毒，谢慎怕她无意间吃进嘴里。再则染的东西到底是假的，一把火烧了也无迹可寻。这回将染的羽毛全部拔下来烧掉，往后这家伙也不至于日日堵着他看凤毛。

        面对这小棒槌一样的公主，谢慎被缠得没法子，想出这么一个一劳永逸的说辞。至于这鸟毛被烧哪还能再‘涅槃’呢，不过为怕小孩子哭闹，画张饼逗她，到时‘涅槃’失败，便与他再没干系了。

        而后谢慎当真一片片将凤毛收了回去，扔在竹火笼中烧成灰烬。小山狸自然十分舍不得，悄悄藏下一片，扔进边上一只蓄水的雕花石缸里。

        羽毛一共有几片，谢慎自然清清楚楚。他扬起头来，摊手问小山狸要那片羽毛。小山狸却摇了摇头，翻着自己身上的衣裳，甚至跳了跳，装作到处都找不到的模样。

        谢慎狐疑地起身，小山狸忽而想起他那么高，只要站着，就能看到漂在石缸里的羽毛。因此眼疾手快，攀着石缸边缘趴上去，想抓起那根凤毛就跑。

        却不料那‘凤毛’见了水，丝丝缕缕的朱砂散开来，染红了缸边一片青苔。

        谢慎望着那枝褪色的鸭毛，心里一咯噔，耳根不自禁红得像被朱砂染过一般。他垂目看小山狸一眼，张了张嘴，解释道：“下官早说过，我并没有凰羽这种东西。公主偏不信……”

        “这跟成家的蜕皮洞一样，都是哄小孩子寻开心的东西？”

        小山狸很生气。

        她昨日生怕谢慎食言而肥，特特与他拉钩盖章，他还郑重其事与自己约定。结果心里只把她当个傻子。

        只是人家似乎确曾说过，他并没有凤毛这种东西。

        可被耍的猴儿醒悟过来时，总气急败坏。小山狸只皱着眉头，拉着嘴角，怨念地瞪谢慎一眼。此仇不报非君子。

        她心里的加急报复名单上，赫然只剩下谢慎的名字。

        恰早膳后，谢慎的母亲南乡县主求见臧皇后，言笑晏晏地道明来意，说是为儿子求官，替谢慎应下太傅之职。

        外人哪得知他们母子之间的恩怨，南乡县主提起谢慎，目中满是与有荣焉的慈爱，一再为谢慎的年少不知事道歉。又为小山狸和臧皇后带了令人爱不释手的伴手礼。

        她这样多礼，蓄意笼络人心时，瞧着又和善可亲。且谢慎姿仪出众，秉性端正，温和有耐心，对小山狸有拳拳维护之心，如今他母亲亲口求官，谢慎出任太傅之事，便这样敲定下来，经由吏部下了任命的公文。

        等文书和印钮送到柴桑侯府，此事已断无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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